摇光阁,乃是流光园中的主楼之一,也是刘晖平日里宴会饮乐的主要场所。
阁中,甘醇的酒酿香味在空气中弥漫,美貌的舞姬们衣难蔽体地在台上目送秋波,儒士骚客们大多面浮醉意、乐在其中,主案上刘晖最喜爱的一名姬妾也“衣衫褴褛”、眼泛桃花地斜倚着
若在平日,场面必然是欢腾忘情的,这必然又是一场不醉不归的盛筵,但此时的氛围明显有些不对劲,燥烈的喧嚣声化作浅浅的揣测低语,不少刘晖的“同志”们面面相觑。
只因为宫中来人了,来的还是嵒脱这个内廷大太监,而隔着珠帘的堂庑里,那隐约可见交谈的身影,也几乎牵动着在场所有人的心。
没有多久,只见得嵒脱率先走了出来,还是那一副矜持的表情,稍微扫了眼这阁中之景,不动声色,欲往外去。而刘晖则紧随其后,招着手,有些急切唤道:“还请嵒大官留步!”
闻声,嵒脱犹豫了下,还是停下了,终究是官家的儿子,父子之间的嫌隙又能持续多久呢,没准官家气过了也就好了,过去又不是没发生过,因此,对刘晖嵒脱还是决定再多留出一分恭敬与余地。
时到如今,就是嵒脱这样贴身伺候了老皇帝几十年的老奴,都不免按照他所猜测的刘皇帝的心思而自行其是了,甚至于在不经意间,把他自己的猜想作为皇帝的想法
回头看着有些彷徨的刘晖,嵒脱拱手一礼,淡淡然地道:“殿下,小的还需回宫缴旨复命!”
“不敢多留大官!”刘晖也不顾在场那许多人了,连忙道:“不知刘晖究竟何事触怒了陛下,还请不吝赐教?”
刘晖脸上的醉意还是很重的,只是突然的打击让他本能地保持着清醒,迎着那双渴求的眼睛,嵒脱叹了口气,凑近身子,压低声音道:“殿下何必趟那淌浑水?”
刘晖一惊,有些难以置信道:“莫非是那道谏章?”
“话已至此,殿下留步,小的告退了!”嵒脱却不肯再多言,行个礼,快步而去。
见状,刘晖的脸色白了两分,显然就是了,然而,他却有些不明白,一封谏章,何至于此,难道皇帝老子还不准人进言了?蒋穆可以,他堂堂吴公、政事堂宰臣却没资格,岂不可笑?
“怎会如此?怎会如此”刘晖喃喃道。
事实上,那蒋穆也是刘晖的座上宾之一,还是属于优质资源,毕竟官不算小了,是都察院中的实权御史,当初调那李亶到都察院,过程中也有蒋穆的出力。
由此可见,在刘晖上那道以废置皇城司为主旨的谏章背后,究竟有怎样的枝节。就在嵒脱光临之前,刘晖还在同他的宾客们谈论此事,脸厚的已经夸了起来,说刘晖那是一篇雄文、一道忠言,敢为天下计,也必然为天下景仰云云。
如今,刘皇帝一巴掌拍下来了,打得刘晖是昏头转向,不知所以。“聪明”的脑瓜子,此时是有些反应不过来了,想不明白,但刘晖也意识到了事情的严重性,就冲嵒脱那老阉奴适才的态度便可知,完全一副不愿过分亲近的样子,连礼物都不收了。
“谏章?浑水?何处出了岔子?”刘晖想得有些头疼,不禁抬手用力地敲着脑袋。
“殿下!不可!”他这举动,可惊到了在场众多,惊呼与劝阻声大起。
刘晖已经有些站不稳了,被搀扶着坐下,喘息不已,一张俊朗的面孔,此时显得难看极了。就是再没眼力劲儿的人,也能知道,这是出大事了,一个个朝刘晖发去关切“问候”。
但偏偏有个“奇人”,醉醺醺地坐到刘晖身边,不知死活地问道:“殿下,歌舞停罢已久,大伙都等着,是否该继续了?”
这句话,彻底刺激到了刘晖,就像打开了克制的阀门,拾起边上的一樽酒器,照着其人脑袋便狠狠砸过去,“咚”的一声,沉闷却格外清晰,就像一柄重锤敲在人心。
所有人都呆了,风度翩翩、涵养过人,让人如沐春风的吴国公殿下,怎能如此失态,做出当众“行凶”的事来。还是听到那惨嚎声,眼瞧着刘晖还不罢休,方才反应过来,附近的人,拉的拉,劝的劝,方才没让刘晖把人直接打死。
一阵手忙脚乱后,刘晖也勉强冷静下来,醉眼看着聚拢在身边的一干“贤才名士”,略显无力地挥挥手,道:“都退下吧!”
“殿下.”
“滚!”
见刘晖时刻处在爆发边缘,众人再不敢多嘴,陆续散去,不过在看着面色阴沉如水的刘晖,又瞧着那血流如注已然昏死过去的宾客,大多产生了一种心悸之感。同时,关于嵒脱那模糊的来意,猜测之心也更加强烈了。
众人各怀心思,陆续散去,包括那被砸昏的倒霉蛋也被两名仆侍抬下去疗伤,看其伤情,能否救过来都还说不准。人气散尽,阁堂内立时变得冷清起来,不过,狼藉的席面上,却还有一人,撑着食案,自珍自酌。
这是一名老者,约莫五六十岁,老态很重,眼圈泛黑,面部浮肿,肚腩也高高地凸起,一副醉眼迷离,沉醉其中的模样。很难为外人想象的是,这么一个满身油腻颓丧的人,便是那写出了无数优美动情诗词篇章的“隐侯”李煜。
一晃眼,自投降入朝也有快三十年了,在多年的岁月浮沉中,李煜的爵位也发生了数次变动,从彭国公到如今的平安侯,爵三等。“词帝”这样的称号是不合适在当代叫的,因此人们更习惯于称呼李煜为“词侯”、“隐侯”,后者要更为广泛些,因李煜曾号钟隐先生,故而呼之。
留下来的李煜,刘晖自然也注意到了,看着他那略显滑稽的醉态,不由冷声道:“隐侯何故逗留?”
对李煜的才情,刘晖也时有羡慕嫉妒之情,但总体而言,还是很佩服的,二者之间也有种心心相惜之感,算得上是忘年之交。虽然李煜并非刘晖圈子里的核心任务,但每有宴会,总会派人去邀请一番,而李煜也很少拒绝。
闻问,李煜用手指敲了敲手中的酒杯,冲刘晖道:“如此美酒,不饮尽,岂不可惜?”
刘晖微愣,旋即摆了摆手,笑道:“隐侯若喜欢,可带几坛回府!”
“多谢殿下!”李煜也不推辞,拱手拜道。
然后缓缓起身,从两名内侍手中接过两坛未开封的光禄酒,一左一右环抱着,晃晃悠悠地朝外头走去。不过,临出门时,李煜停下脚步,回头冲刘晖说道:“恕在下多嘴,这满堂宾客、高朋满座,能交心者几何?”
说完,也不待刘晖反应,自顾自地去了。李煜在入朝后,在时间的消磨下,亡国之愁恨已然消散许多,这点从他近十年的诗词中便能够有所体现,过去那种让人闻之断肠、感慨无限的忧怀之情已经不明显了,相反,也随波逐流,写了不少歌颂盛世的篇章。
没办法,如今,他江南旧主的身份,还关注着的,大抵只剩下那些异样与猜疑的目光。不得不说,作为一个颇有声名的降主,李煜能在大汉京畿平平安安地过了这些许年,其中很重要一个原因是得到了刘晖的庇护,因此,对于刘晖,李煜还是心存感激的。
李煜的提醒,刘晖若有所思,然而,也仅此而已了,他此刻所有心思都花在刘皇帝的黜落意旨上了。哪怕有了这片刻的反应,他仍旧想不清楚,究竟出了什么问题,他那道谏章究竟有什么问题,王继恩与皇城司为害朝廷多年,不是已经人人喊打了吗?
茫然一阵,失魂几许,刘晖终是回了神,从无措的状态中解脱出来。费力地爬起,略显焦急地让仆侍给他盥洗更衣,准备车驾,他得进宫请罪,当然,最重要的是要问个清楚,就是死也要死个明白吧
想要见刘皇帝,还是办得到的,毕竟刘皇帝没有给刘晖下禁足令。并且面圣之时,都不需他开口,刘皇帝便洞悉其来意,几乎不给他多少解释陈述的时间,刘皇帝只用一个句话便将他打发掉了:“你若是连问题出在哪里都没意识到,那朕对你也无话可说,回去候诏吧!”
作为洛阳府长官,吕府尹是十分勤政的,但最近尤其勤奋,吃住都在府衙,似乎不想把朝廷的纷争带回家里去一般。
入夜,吕蒙正又批复完一道府治事务,正欲享用已然凉掉的晚餐,便听仆人来报,刑部尚书张逊来访。吕蒙正顿生疑窦,“倒王”之事,二者自然是有所联系的,但在这等关键而敏感的时刻,张逊亲自来访,却是稍显莽撞了,容易授人话柄。
但不管心中有多少犹疑,待客礼节是不能少的,命人引见,吕蒙正甚至亲自到门前等候,一道把张逊迎进屋内,奉茶叙话。
“兄台入夜来访,所谓何事?”吕蒙正平静地问着,但眼神中透露的意思不言而喻。
张逊则表情严肃,直接道:“顾不得这许多了!”
“为何?”见其表情,吕蒙正也不敢大意,当即询问道。
“宫中消息,你可有耳闻?”
“我这一整日都在处置庶务,未曾关注内廷消息,不知出了何等变故?”吕蒙正微讷,摇头道。
“伱倒是镇静!”张逊吐槽一句,然后道:“陛下降诏,罢了吴国公相位!”
“竟有此事?是何缘由?”
张逊肃容道:“据闻,吴国公也给陛下上了一道奏章,建议陛下废置皇城司.”
闻言,吕蒙正眉头顿时拧到了一起,低喃道:“这可不妙啊!”
“你对蒋穆其人,如何评价?”张逊又幽幽地说了句。
提及此,吕蒙正眉宇间便浮现出一抹晦色,双目中竟也有几分恼火,不客气地道:“愚蠢无知,沽名钓誉之辈!”
事实上,吕蒙正等人,当然也是希望刘皇帝能去废除皇城司这个特务机构,但如何达成目标,却是要讲究方式方法,要根据形势变化。
蒋穆当日那道谏章,可以说彻底打乱了吕、张的节奏,在王继恩还未拿下问罪的情况下,贸然把打击面扩大到整个皇城司,是怎样的失心疯才能做出这样的举动来。
这是容易会给事情带来太多不确定因素,蒋穆之事尚在酝酿,这吴国公又跳出来,给了一个大大的“惊喜”,而老皇帝这回激烈的反应,就实在不能不让人心生担忧了。
别王继恩没扳倒,皇城司没伤及筋骨,反而因为这等不知所谓的变故把自身给装进去,那可就得不偿失了。就像王继恩知道,问题的关键在刘皇帝,吕、张也同样清楚,想要拿下王继恩,也需要博得老皇帝的准允。
此前,事情的发展还是很顺利的,目标可期,但现如今,谁也说不住了!
“蒋穆死了!”在吕蒙正沉思此番变故可能造成的影响之时,张逊又幽幽地透露了这么一个消息。
张逊此番带来的“惊闻”是一个接着一个,吕蒙正面上难掩惊诧:“怎么回事?”
“人就死在我刑部大堂!”张逊老眼中终于流露出少许波澜,那是一种惊悸,轻声描述道:“就在半个时辰前,四名卫士押着蒋穆到刑部,当着衙属官吏的面,将之活活打死!”
“这这.以何罪名!”吕蒙正忍不住站了起来。
张逊略带嘲弄道:“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还要什么罪名?要紧的是,陛下偏偏安排把人带到我刑部大堂处死,你当晓得这意味着什么!”
听此言,吕蒙正竭力冷静下来,稍作思忖,抬头深深地看了眼故作平静的张逊,心中暗道,从张逊找上开封府开始,至少在此次风波中,自己与他便是彻底捆绑在一起的了。
“兄台此番来访,有何见教?”按下心头的点点不安,吕蒙正严肃问道。
见其反应,张逊直直地盯着吕蒙正,郑重问道:“事已至此,前途未卜,不知圣功‘倒王"之志可曾动摇?”
迎着张逊的目光,吕蒙正只稍加思忖,正色道:“为国除贼,矢志不渝!”
要了吕蒙正一个态度后,张逊并没有逗留太久,简单地商量了一下接下来的行事,便匆匆告辞了。
这一夜,西京城内注定难以平静,刘晖罢相,蒋穆殒命,两个人,一件事,无不意味着老皇帝下场了,而就老皇帝处置态度来看,“倒王”的前景似乎不太美妙了。
翌日,刑部尚书与张逊以及二十余名朝官,再度上表,请求皇帝治王继恩之罪,不过很克制地没提皇城司。
与此前不同,他们形成了合力,联名上奏,一副发起总攻,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模样。
同样的,刘皇帝的反应也更加直接,张、吕以及联名上奏的二十余人,全部被下狱。老皇帝的耐心似乎已经被消磨干净了,开始准备用一种简单粗暴的手段来解决问题,张扬着他的獠牙利齿,准备吃人.
而随着张、吕等臣下狱,洛阳朝廷,顿时上下寂然,所有人都惊呆了。老皇帝这种过激的举措,实在让人不敢恭维,一个家奴鹰犬,值得如此维护吗?
皇帝如此,让他们这些贤良忠臣还怎么正直进言,这言路不通,风气必然败坏,国家必然多扰啊一干官僚们长吁短叹之余,也不由紧紧关注着接下来事态的发展。同时,换个角度想,即便这回不能把王继恩与皇城司拿下,也狠狠地打击了其嚣张气焰。
另一方面,若张、吕等臣被处置了,岂不是出现二十多个空缺,其中还包括洛阳府尹、刑部尚书这样可轻与的高官重职,在当下的大汉朝廷,这样的机会可实在太难得了.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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