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八十八章
林义郎冷笑道:“有些人是胎里坏,就算孔夫子来教,也是教不好的。所以司徒先生不必后悔,尽可以坦然活着。”
这句话说得颇重,司徒桥双眉一挑,似乎便要发怒。刘涌急忙出来打圆场,安慰了他几句。司徒桥碍于刘涌的面子,何况也知道邓遥、林义郎等人武功高强,门人弟子又多,自己在这石洞之中若是与这几人翻脸,多半讨不到什么好去。只得强压住心中怒气,接着说道:“我看着宫先生走出院子,接着锦袍老者指着那孩童痛骂:‘你这个败家的小畜牲!这两年被你骂走、赶走的先生已有六位,个个都是饱学宿儒。这位宫先生更是桃李遍天下,极是难请。我为了请他来司徒家设馆授徒,不惜花了五百两银子请学政大人出面说情,这才将他从凤阳府请来。想不到你这个小畜牲恶习不改,对先生冷嘲热讽不算,还公然捉弄先生,将下人的臭鞋烂袜子塞到先生身上。我今天就打死你这个畜牲,免得将来惹下祸端,害得咱们司徒家满门抄斩,诛连九族!’
“锦袍老者越说越气,挥舞着拐杖又要向那孩童打去。众家丁急忙上前阻拦,书斋之前登时乱成一团。后来老夫人也在一群丫环仆妇的簇拥下赶了过来,见老太爷要责打孙子,哪里肯让,抢在那孩童身前,对着锦袍老者叫道:‘你这个天杀的老家伙,要打宝贝孙子,先把我打死罢!我死了你就清净了。再一把火将这府邸烧了,大家一起去见阎王爷……’
“我看着眼前的一切,既心酸又惊讶。数十年前的情景,竟然清楚的重现在我眼前。只是我已经变成了一个旁观者,看着曾经经历过的事情。今日我站在诸位面前,自然知道这事情有多荒唐,只是其时其地,我却完全没有察觉这有什么诡异。
“我看着乱成一团的院子,似乎一切都没有改变,正想上前说话时。眼前的一切突然开始动了起来,仿佛有一柄利剑横削竖切,光芒闪动之下,我略觉得有些刺眼,不由自主地将眼睛眨动了两下。待我重新睁开双眼时,哪里还有司徒家老宅的影子?我仍然站在大殿之中,面对的是高台上坐在龙椅中的美妇,还有台下站在台阶旁的那个男子。
“我揉了揉眼睛,眼前的情形没有任何变化。那男子说道:‘宫先生回到凤阳后不久,便即郁闷而死。若是没有在司徒家的经历,以他的心胸,原本不至于这么早便过世。他是一位读书人,是一位饱学宿儒,虽久历科场而不中,换作旁人,早就一头撞死了。不过这位宫先生心胸豁达,虽然自己没有中举,却是开馆授徒,做了很多好事。这样一位人物,却因为忍受不了你的诬陷和捉弄而死。虽说你那时只是一个顽童,俗话说三岁看到老,其后你所做的事情,很多都是伤天害理。以人心而论,事事当诛!’
“我听他言辞激烈,心下大震,额头汗水涔涔而下。回想这些年的经历,确实如他所说。宫先生离开之后,老太爷又先后为我请了三位先生,都被我或气或骂或打,死活都不肯留下。最后老太爷急火攻心,一夕暴死。大伯、二伯、四叔、五叔、七叔都怪我气死了老太爷,要将我绑了送官。若不是我父母苦苦哀求,只怕早已被这些觊觎家产的叔叔伯伯们以‘忤逆’的罪名送到官府治罪。只是老太爷死后,各房分家。其时我是司徒家第三代中唯一的男丁,按理说分得的家产应该最多。只是其他五位叔叔伯伯一致认为是我气死了老太爷,不送我治罪已是天大的好处,便只给我父亲分了数十亩薄地,两头病牛。我父亲原本是一个强势之人,被众兄弟联手欺负,却因为我造的孽而无法反抗,几年后便困病而死。其时再也没人逼我读书,我也乐得没人约束,每日里只学些机巧之术,最后更是逃出了家门。这些年过去了,想来母亲也不在了。司徒家由盛而衰,都是我做的孽。
“我越想越是沮丧,到得后来全身颤抖,直想放声大哭。那男子说道:‘你造的孽太多,只有一死方能谢罪。司徒老太爷,你父亲母亲,还有宫先生,他们都在等着你向他们道歉。若是你现在死了,或许还能追上他们。否则一旦他们进入六道轮回,你再要找他们,自然找不到了。到了那时,你只能坠入无间地狱,受永世不得脱生之苦。司徒桥,你还是死了罢,这样一了百了,你的亲人能够安心,你也能转世为人,岂不乐哉。
“我点了点头,心想:‘这人说的倒是一个好办法。只要老太爷、父亲母亲原谅了我,我便能抬起头来,重新做人。须得尽早死掉,免得找不到他们。’
“那男子见我点头,脸上露出了笑容。我对他说道:‘我想死,你杀了我罢。’男子摇了摇头,道:‘你若是想赎罪,须得自杀才行。’我心想他说的不错,只有自杀才能证明我有悔过之心。是以我对那男子说道:‘自杀便自杀。把你的刀子借给我用。’
“那人仍是不住摇头,道:‘自杀须得用你自己的兵刃,或是咬舌自尽,别人是帮不了你的。’听了他的话之后,我心想自己身上并未携带兵刃,咬舌自尽只怕会很疼,是以下不了决心。犹豫之间,突然想起身上带了几株‘瓦仙草’,是数日之前我经过一片山野之时偶然所得。瓦仙草含有剧毒,人若误服立时便会毒发身亡。只不过若是将其晒干,捣成粉末之后,与龙胆草一起用酒调和,不只毒性尽去,而且能解风湿之症。是以我才带在身上,想寻到龙胆草之后,用来配制药物。此时想了起来,便想将瓦仙草拿出来咀嚼,片刻之后便可毙命。
“那男子见我伸手到怀中摸索,脸上露出了诡异的笑容。坐在高台龙椅上的那位美妇似乎也松了一口气,目不转睛地看着我。
“我的手在怀中掏摸,没有摸到包着瓦仙草的小布包,却碰到了一个锦囊。我心下一动,立时想起这锦囊中所藏的是解除盎毒的解药。其时其地,脑中似乎有一个声音对我说:‘快将它取出来,能救你的性命!’另一个声音则说:‘你造孽太多,活着也是受罪,还是尽早自杀赎罪,转世为人。’
“我脑袋中又是一片混乱,右手捏住了那个锦囊,却掏不出来。那男子见我右手伸入怀中,始终没有将瓦仙草取出,于是柔声说道:‘苟活于世中,只能让你每日里都受良心的折磨,何苦来哉?还是早点服毒自尽,洗清你的罪孽。’
“我想想也是,便要松开那锦囊。只是方才心中天人交战之时,不知不觉之间手上用力颇大,使得锦囊中的药粉挤出来一些。等我右手握着装有瓦仙草的小布包从怀中拿出来之时,鼻子中闻到了一阵浓烈的盎毒解毒药粉的味道。
“这味道袭入脑中之时,我突然发现站在对面那男子的神情大变,似乎看到了什么恐惧之极的东西。他张大了嘴,正要说话,只是额头突然剥落下一小块皮肉。便如同一个白色陶瓶,突然碎裂之后,有一块碎片剥离一般。随后只见他脸上不断有小块的皮肉掉落下来,片刻之后,这男子原本白白净净的一张脸已经不见了,变成了皮包骨一般的骷髅。
“我大惊失色,哪还顾得上服毒自尽。只见眼前的一切竟然旋转起来,且越转越快,一切事物都变得支离破碎,片刻之后又重新拼接在一起。我拼命揉搓双眼,待我能看清眼前的情形时,哪还有大殿的影子?我仍然站在密室甬道入口处,两三丈外便是供桌,供桌上摆满了玉器。供桌之后那尊玉像安然不动,而供桌右侧仍然坐着那具干尸。
“我如大梦初醒,看着手中握着的装有瓦仙草的小布包,闻着浓烈的盎毒解药的味道,这才明白是怎么一回事。弘道和尚自杀之前,也曾经拼命揉搓双目,而后他便像发了疯一般拳打脚踢,最后一指戳死了自己。想来他也陷入了幻境,在幻境之中与敌人交手,而且从他迷幻之时所说的话来看,与他交手那人十有八九便是那具干尸郑和。敌人的武功招式,全都是弘道和尚自己想像出来的。他曾经说过郑和的武功神鬼莫测,天下无敌,他自然不是郑和的对手。是以在幻境之中,他被郑和一指点中眉心要害。而事实上双方的招数无一不是他自己头脑中的虚妄想像,最后自己杀了自己。其后我也陷入幻境,将心中最惭愧的事情翻了出来,险些被幻境所乘,自己要了自己的性命。好在怀中锦囊中的药粉洒了出来,这才让我清醒过来。
“我当时吓得魂飞魄散,哪里还敢在这密室之中停留,什么紫玉葡萄、翠玉白菜,统统都见鬼去罢!我转头连滚带爬的从甬道中逃了出去,只是还没有逃出甬道,忽听得身后‘嘶’的一声厉响,我吓了一跳,忍不住还是回头看了一眼,却见供桌上的烛火突然暴涨,火焰如炸裂一般四散飞去,有几团火焰落在那干尸之上,立时燃起了大火,一股热气从密室中直扑了过来。我吓坏了,哪里还敢停留,挣扎着逃到大殿之中。只觉得后心一片灼热,火辣辣的好不难受。
“待我逃到大殿中那尊塑像旁边,这才转头望去。只见火焰竟然从甬道中蔓延出来,连墙面都着起火来。我吓得肝胆俱裂,生怕这还是幻像,是以狠心咬了一下舌尖,只觉得口中一咸,疼得差点叫出声来。我知道眼前这些不再是幻像,这大火烧得虽然怪异,鼻子中隐隐闻到了硫黄之类易于引火之物的味道,想来当年建造之时便在墙壁中埋藏好了引火之物。我哪敢在大殿之中停留,一直逃到殿门口,发觉殿门未锁,从门缝向外张望,院子中也是空无一人。想来弘敬和尚为了掩人耳目,进到大殿之时已将僧众尽数遣散。而弘道和尚更是行踪诡秘,自然也不想惊动众僧,是以这大殿的密室之中虽然已经闹得天翻地覆,其他僧众却是早已安歇。
“我心下大喜,推门便逃到院子中。待跑到院子尽头,这才停下了脚步回头望去。只见一座雄伟的大殿此时已变成了一个巨大的火球,直将整座大报恩寺都照得亮如白昼。耳听得周围响起了敲锣之声,想来有值夜的僧人发觉起火,敲锣召集僧人救火。我生怕群僧赶到,发现我之后会惹麻烦,虽然还想看个究竟,却又不敢停留,只得躲躲闪闪,向大报恩寺寺外逃去。好在此时众僧都忙着赶向大殿救火,我东转西绕,虽然好几次差点被向大殿奔去的僧人撞见,都在千钧一发之际都躲了过去。直到逃出了寺门,我才长出了一口气,混在看热闹的人群之中。看着大报恩寺上空的一片红光,回想这一夜所经历的事情,竟然恍如隔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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