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经以为,只要他潜心于学问,凭着自己的努力考取功名,为柯家门楣争多一点荣光,便是尽到了长子嫡孙的责任。【WwW.feiazw.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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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亲走后,他的日子如同坠入了无底的寒潭,曾经慈爱的父亲,早已不再是当日模样。他的心绪也在悄悄地改变,他无法掌控这些改变,曾经以为,古籍书本会是他唯一的依靠和解脱。
也是唯一的出路。
不止一次坚定自己考取功名的决心:如若有金榜题名的那一日,或许能扭转父亲的态度?
只要自己能有一番成就,父亲必定引以为荣,或许,便不会再有那些子虚乌有的猜忌罢?
一度,他天真如斯。
“你给我住嘴!”
那日父亲突如其来的低吼震慑住了他的心神,亦打破了他满心满怀的希冀。
柯怀远一步一步走近目带惊惶的柯弘安,脑海中、耳畔旁,连绵不绝地回荡着近年来的所听所知——
元配夫人任娴病重卧床,一张脸庞憔悴无神一如凋零的花瓣,却仍然强打着精神坐起了身,一字一眼地回应他的追问:“老爷既然这么想知道,那我也就不瞒你,我逸表哥不仅今日午时来看过我,这么些年来,我和他压根儿就没有断过来往,我们一月通一次书信,三月相聚一次,周而复始,年复一年……”
妻子的话如无情的巴掌,不留情面地狠狠落于他脸面上,掴落了他的犹疑,掴落了他容忍,更掴落了他尊严。
“你终于承认了?”他从她的床沿颤巍巍地站起身来,这样的奇耻大辱兜头盖脸而来,直压得他脑仁生疼,“你不是一直怪我是非不分么?如今你竟然承认了,我没有冤枉你,你也就不要怪我狠心无情。”
任娴两颊更为苍白,眼眸内已是全无生气,她惨笑一声,颤声道:“一直以来,你苦苦追问,从来就没有真正信任于我……我给你的是什么答案,都已经不重要……你要听的,也不是我的真心话,你要的,只不过是你和她希望听到的罢了……”
正如她所言,他已然不在乎她的言语,他在乎的是心中一日比一日更重的疑问。他嘴角僵硬地牵了一牵,疑虑道:“那弘安他……究竟你和贺逸有没有……”
任娴闻言,整张脸都笼上了绝望之色,两行清泪自眼角滑落,她无力地闭上双目,摇头道:“我以为你只是凉薄,没想到你是没有心肝。”她饮声啜泣,片刻后,方又睁开泪眼,直勾勾地瞪着他,哽咽道,“弘安是我的亲儿,如果你不认他,那就把他送回到我娘家他外公的身边,他不需要你这样狠心无情的爹。”
妻子的话不仅没有打消他的猜忌,更激起了他心头的怒意,他怒目狰狞,低哮道:“你让我把弘安送走?他当真不是我的……如果你和贺逸之间是清白的,你又何必一直隐瞒你们过去曾定过亲的事?!如果弘安真的是我的血脉,那为何……为何你又在去年春天时瞒着我带上他去见贺逸?”
“这些事,都是苗氏告诉你的,是么?”任娴哀莫大于心死,已经不想再作无用的分辩,只于口角中嚼了一缕深切的恨意,“苗碧春,她要害的不仅是我,还有我的孩子!老爷,你今日全信她,来日……你一定会后悔的!”
不是没有动摇过,不是没有怀疑过苗氏话语的真伪,可是,每当他疑心起时,总会有确凿的人证物证让他一步一步看清事实真相,逐渐摧毁了他对任氏所剩无几的信任。
“老爷,如果只是妾身一人告诉你看到大姊出去见贺表舅了,那有可能只是妾身眼神不好,一时看错了。”苗氏秋眸盈盈,渗出了几点泪光,又是委屈又是忧愁,“妾身倒是希望是自个儿看错了,那样大姊和老爷之间就没有芥蒂,可以重归于好了。可是,分明连大姊身边伺候的雪真姑娘和几个轿夫都这么说。雪真是大姊的人,那几个轿夫又不是我平日差遣的,总不会都是被我挑唆的罢,我也没这么大的能耐呀!”
任氏昔年曾与贺逸定亲一事,亦是多有知情之人,苗氏将一应内情悉数告知:“老爷,你也听到陈嫂子和张嫂子的话了,她们是从大姊的老家过来的,自然是最清楚当年发生的事。当年大姊和贺表舅可是青梅竹马,两小无猜啊,任、贺两家都有意亲上加亲,都要定亲了,不过是因为贺表舅的娘正好没了,得守孝三年才耽搁了下来。正好大姊已届碧玉年华,婚事迫在眉睫,才会答应了柯家的提亲。听陈嫂子说,当年大姊上花轿之前,还大哭了一场,死活也不肯上头开脸,指不定当时心里还惦记着贺家的表哥呢。”
关乎他的颜面与尊严,更事关柯家的宗族血脉与家族名声,他不敢亦不愿往下深思,他那曾视为珍宝的长子弘安,不足月早产出生的背后,是不是另有内情。
苗氏始终是替他探究真相的解语花:“老爷,我把当日替大姊诊脉安胎的郑大夫请了进来,大姊当年怀安大爷时的境况,他都知道得一清二楚。”
至今也忘记不了,郑大夫那个欲言又止的踌躇神情,以及吞吞吐吐之下透露的一句:“老身当日替大夫人诊出喜脉的时候,就在心里犯难,该怎么告诉老爷才是……老身惶恐,许是老爷跟夫人从前就相识罢……”
苗氏脸色大变,低声道:“我让你来,就是想让你证明大姊的清白,怎的反倒胡言乱语起来了!老爷和大姊都是诗礼大家出身,规矩都守着呢,你说这个像什么话?”
郑大夫更觉汗颜,战战兢兢道:“是老身失言!只是老身当日分明诊出夫人已怀了五月身孕,但夫人与老爷成婚,只不过才两月……老身当即便慌了神,便也没敢说出实话,只含糊告诉老太太和老爷夫人的是喜脉。”
这一言一语,犹如晴天霹雳,将他仅余的一点犹疑亦覆灭怠尽。
从一开始,就是背叛。
十数年来对弘安倾注的爱重与寄望在这一夕全数化为了天大的笑话。
早在嫁进柯家之时,任氏便已珠胎暗结,弘安是任氏瞒天过海诞下的孽种。
他悉心栽培了十二载的儿子,是任氏与贺逸藕断丝连的结晶,是他柯怀远绿云盖顶的铁证。
那一晚,他走到弘安的书房窗畔,从窗户的缝隙看进去,只见弘安正如常埋首苦读圣贤书,专心致志。
金黄的灯光下,小弘安俊秀的脸庞清晰入目,他曾经引以为傲的长子安儿,原来眉目间便有几分贺逸的影子。细看之下,那五官面相,全与自己大相径庭,早就该想到,弘安与自己不像,并非是因着子肖母相。
“说来也真是巧。”苗氏有意无意地提起,“咱们安大爷十岁过童子试,可谓是出类拔萃。不过,据闻当年贺表舅也是十岁过的童子试,十三岁便中秀才,十六岁中举,考取进士再平步青云。外头的人都说,什么安大爷是虎父无犬子……”言及此处,她惊慌捂了嘴,惶然道,“都是我不好,好端端的说什么虎父无犬子?老爷可千万不要往心里去……”
虎父无犬子。他一直是这么以为的。
可十二载的父子之情,到了此时此刻,竟然只是可笑可恨的欺瞒骗局!
得知他中了秀才,他方知,不管他是多么想压制自己不去揭破真相,可当弘安与贺逸相似的轨迹一而再再而三地出现时,他仍然是无法让自己平静如初。
柯怀远走到了柯弘安跟前,挥手示意宋先生离去,方开口道:“我让你去考院试了么?”
柯弘安不明所以地怔住了。
他刚才和宋先生说试题的时候,就想着要让爹爹也听一听这篇文章。他想,不管往日发生什么事,也许爹只是一时被小人蒙蔽了,他该恨的是小人,而不是自己的父亲。只要他有功名在身,爹便会站在他这边,他便有底气去与小人抗衡。
“爹,我……”
然而父亲没有给予他说话的机会,也没有留给他改变局面的余地。
柯怀远勃然变色,一把推开了他,伸手将桌上的书本抓起用力撕成碎片——
柯弘安大惊失色,扑上前去要阻止,不曾想这时的父亲力大无穷,甩臂将他挡到了一旁,又再将书架上的典籍全数推倒在地,震耳的巨响惊动了外间的下人,待众人进内时,柯怀远高声喝退那一干人等:“滚,都给我滚出去!”
满屋子纸碎飞扬,如那支离破碎的希望。柯弘安泪水潸然而下,哑声唤道:“爹,我究竟有什么不是……”
彼时的柯怀远已近歇斯底里,整个儿犹如暴怒的野兽,没有了理智,也无法冷静。他挥手一扫,书桌上的笔墨纸砚散落于一地,砸到了柯弘安的脚边,溅起满目狼籍的墨汁,碰碎了遍地零落。
柯弘安站在原地没有再上前阻拦,眼睁睁地看着父亲将此间的一切摧毁,只余得泪流满面。
“从今往后,你不要再踏进书房一步!”柯怀远两眼通红,声音嘶哑,却又是那样毋庸置疑。
胸怀大志的少年郎却心有不甘:“我答应过娘,一定要考取功名,光宗耀祖!爹你以前也曾让我要用功读书,我不会放弃,我一定不会放弃的!”
“我不需要你用功,我不需要你光宗耀祖,你什么都不要做,你也不配做!”柯怀远以为自己只剩下愤恨,可是没想到当自己朝长子吼出这一句话之时,仍然止不住心头的悲痛。然而他咬一咬牙,最终仍是吐出残酷的一句:“你不要再去考科举,我柯门用不着你这样的孝子!”
同年的隆冬,柯弘安病倒在第一场雪降临的时分。
自此以后,他便成了旁人眼中百无一用的绔纨子弟。只有他自己知道,他隐藏于醉生梦死的背后,因着他输在了开端。可他没有忘记告诉自己,他不会一直输下去,他愿意等,终会等到做回他自己的时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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