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迎初听韦宛秋处处反客为主,心下不由一阵腻味。【www.feiazw.com
飞速中文网】但眼下亦犯不着争这一时之意气,此次有机会带着姑娘们学绣,本便是一个尝试接触管事权的契机,先设法把学绣的诸般事宜掌握在手,也就由不得韦氏在此喧宾夺主。
如此便也不再多说,由得韦宛秋自行张罗去。
那平三娘子正是徐娘半老之年,许是长年静心刺绣的缘故,性子也极为沉静温吞,只消拈起绣花针,整个儿便如沉浸在了丝线缠绕的帷幄有致之间,犹为淡定恬静。就连传授绣技时的声音,亦如低低浅浅往下流淌的溪流,清清悠悠地萦绕于每人的耳畔,教人心也无端地安静了下来。
绣架前的奶奶姑娘们均垂首穿针引线起来,纤纤素手拈针在浅色的锦帛上灵动如舞,各自以喜爱的丝线绣出心目中那一幅的绮丽锦绣。
众人中除了韦宛秋和柯菱柔偶会向平三娘子发问外,其余人等皆是专心于跟前的一副绣品,最初戚如南也留下跟着绣了半柱香的工夫,而后有管事媳妇过来寻她出去问事,便没有再返回来。
容迎初目光落在戚如南那已然空置的位子上,暗暗思虑着什么,面上微微泛起了一丝笑意。这时柯菱芷也抬起了头,姑嫂二人的目光不经意地碰到了一起,容迎初才察觉小姑子已停下了手上的刺绣,神色半带沉郁,目内满是失落。
柯菱芷想是没料到容迎初会注意到自己,慌地垂下了眼帘,像是极力掩饰着什么,又低下头去继续刺绣。
柯菱柔这时着意侧首看向四姐姐的绣帛,止不住低笑出声,扬声道:“平师傅让咱们绣的是五彩牡丹,瞧姐姐这绣的是什么?鸳鸯?姐姐可是觉得平师傅所教的还不如姐姐素日所绣的?”
她这么一开口,打破了此间的安静,众人眼光齐刷刷地落在了柯菱芷身上。柯菱芷没想到八妹妹竟会如此不留一点情面,加之心里意绪正在低落之时,也不知该怎么回应才好,一时怔在了当场。
平三娘子闻言,起身走到柯菱芷的绣架跟前,低头看到她绣帛上果然是绣的鸳鸯,不由微一皱眉,道:“四姑娘为何不绣五彩牡丹?”
柯菱芷面露窘迫,默然地垂下头,抿紧唇一言未发。
柯菱柔口吻中带着几许幸灾乐祸的意味:“四姐姐,师傅正问你话呢,你怎的也不答应一声,连规矩都忘了么?”
马灵语再看不下去了,站起身道:“八姑娘的话也未免太多了些,让四姑娘怎么回师傅的话呢?”
柯菱柔拿眼睛瞪着马灵语,道:“二嫂倒也知道四姐姐该回师傅的话么?枉我一片好意提醒她……”
她话尚未来及说完,容迎初便厉声打断她道:“有师傅在呢,八姑娘你句句抢在前头,可晓得分尊卑?”
柯菱柔气得面上涨紫,咬着牙没再作声。
柯菱芷犹豫良久,方声如蚊鸣道:“我……没有听清……”
平三娘子更蹙紧了眉头,道:“四姑娘是说,你没有细听我说的话么?”
柯菱芷满面难堪,站起来朝平三娘子欠一欠身,羞愧道:“是芷儿的不是,请师傅责罚。”
容迎初轻轻叹息,开口对平三娘子道:“四姑娘这两日身上不适,神气不爽,如今该是一时走了神,并非是有意轻慢师傅不听师傅指点的。如此过失必是下不为例,师傅念在四姑娘只是无心初犯,切莫动气。”
韦宛秋一边用五色彩线细细绣着纤茂盛放的牡丹花瓣,一边柔柔道:“平姑姑的绣技可是巧夺天工的,想我三年前也是费了好些工夫,才能把平姑姑请到府中。能听君一席话,真可谓受益匪浅,只字也不肯遗漏……”她抬眸掠过容迎初,“四姑娘若是身体不适,怎的也不事先道明一声?平姑姑情恕理遣,必会体恤四姑娘。姐姐还是让四姑娘自己说清比较妥当。”
柯菱芷心知不好带累容迎初被旁人指摘,遂道:“是芷儿的错,芷儿自罚今日之内把这五彩牡丹绣好,明日一早便会交给师傅。”
看她态度诚恳,平三娘子也就没再深究下去,一节小风波便这样平息了下来。容迎初冷眼看向韦宛秋,韦宛秋一双翦水秋眸内不见端倪,宁和依旧。
时至申时三刻,因这五彩牡丹针法繁复,各人均只是绣成半朵。平三娘子依次看过每人的绣帛,极为耐心地一一指出了好处与不足,及至天色已晚,平三娘子方说可以下学。
马灵语原还想陪着柯菱芷刺绣,可柯菱姗在一旁道:“刚才陈妈妈过来催过了,娘让我们赶早回去,轿子就候在外面了,嫂嫂跟我一起走罢。”如此便无法,马灵语两眼不舍地看着柯菱芷,一步三回头地离去了。
柯菱柔在旁等着丫头们帮她收拾针线,一边冷笑着看仍在专心刺绣的柯菱芷,语带嘲讽道:“四姐姐没有听清师傅的话,可知道这双套的绣法是怎么一回事?要不要妹妹留下来给你好好说说?”
柯菱芷置若罔闻,手下依旧有条不紊地穿针引线。
柯菱如悄悄地走过八姐姐的身后,目带关切地看了四姐姐一眼,却不敢说什么,正要离去,不曾想八姐姐却一把拉住了她,道:“如丫头,你看看四姐姐这副样子,像不像是在绣嫁妆?”
柯菱芷眼睑微抖了一下,刺绣的动作亦随之稍有迟滞。
柯菱如一脸为难,却也并不附和,只嗫嚅着道:“这个……八姐姐,时候也不早了……咱们还是赶紧回去罢……”
柯菱柔不满地瞪了她一眼,使劲往她手臂上一掐,啐道:“没用的丫头!”
容迎初走上前来道:“八姑娘在这迟迟不走,要不就留下把五彩牡丹绣好再回去罢,横竖你把师傅的话都牢记在心了,想必一夜之内把牡丹绣出来也难不着你。”
柯菱柔面上一阵青一阵白,冷哼了一声后便率丫环们快步走出了大门。柯菱如回头朝柯菱芷和容迎初道了声别,方告辞离去。
容迎初把问兰叫进了内厅,吩咐她把晚膳送到这边来,又叮嘱道:“四姑娘今晚恐怕要留下刺绣,你好生在旁边伺候着,若时候太晚了,就劝她回去歇息,千万不能累着了她。”
如此交待妥当后方离开霞芜苑,可是当快要行至万熙苑之时,问兰竟气喘吁吁地追了上来,满面焦急道:“大奶奶,不好了,求您快回霞芜苑去看看四姑娘罢!”
容迎初不由一惊,一边随她往回走,一边听她颤声道:“大奶奶你们走后,厅里就剩下四姑娘一人,我出去叫小丫环回恰春苑把问菊叫来伺候,回来便看到四姑娘手指头流了好多血,四姑娘人坐在地上流泪,我唤了她许多声她都不搭理……”
容迎初心下没来由地揪紧了,这连日来芷儿的不妥全数浮现在了脑海中,这当中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何以芷儿会如此失魂落魄,不可自抑?
匆匆返回霞芜苑内,只见内厅正守着数名神色不安的小丫头,柯菱芷正蹲坐在一侧靠北窗的角落内,左手指尖不知何故竟伤了一个口子,鲜血缓缓地往下渗流,沾染在她精绣着芍药碎花的裙摆之上,洇开了深红色的一圈,犹显触目惊心。问菊也已来了,正在旁边小声劝着主子,可柯菱芷却只默默地流着泪,由始至终不予回应一声。
容迎初压下心头的诧异,低声吩咐问兰和问菊二人道:“你们都下去,先别进来。
屏退了一众下人,容迎初来到柯菱芷身旁。此时已过酉时,深冬之际天色早已入黑,厅内虽已点上了灯火,但偌大厅堂开阔空落,摇曳的光影淡淡地更似是黑夜里的幽暗点缀,益发映衬得周遭晦黯蒙昧一片。
这样的幽深不明,压得人心莫名的阴郁沉重,险些便要透不过气来。
透不过气。一直以来,何尝不是人在屋檐下,如有千斤重负,怎么也无法抬头,压得连气也喘不过来?
柯菱芷仿佛全然不知有人在身边,整个身心都如置于无尽的深渊之内。
泪水如缺堤的潮水,潸潸而淌,唯独是哭不出声,有如所有的委屈与悲怆都堵在了胸臆间,怎么也找不到舒解的法子。
容迎初张了张口,本想说什么,却又把话咽了回去,径自掏出手帕为柯菱芷包扎伤口。柯菱芷原还失神地一动没动,没过多久却又稍稍回过了神来,浑身微微一颤,惊蛰似地抽回了自己的手。
容迎初静静注视着她的泪容,问道:“四姑娘,疼么?”
柯菱芷恍惚中听闻有人这么一问,不知是否错觉,心隐隐地似有抽搐般的绞痛。疼么?疼么?她下意识地回应:“我疼。”
容迎初轻声道:“还记得大嫂说过的话么?咱们是一家人,你的事,便是我的事。你疼,就是我疼。”
柯菱芷渐次地回过了神来,抬起泪眼望向跟前的容迎初,不知为何泪水竟越发汹涌了,哽声道:“大嫂……我一直想问你,你为什么要争?你什么都没有的时候,你害怕么?你为什么会敢跟苗氏作对?”
容迎初恬静一笑,道:“就是因为我什么都没有,即便害怕,也得让自己不害怕。我并没有跟娘作对,我只是在争我应该争的东西,那原本便是我的,不欠任何人。”
柯菱芷含泪苦笑,她慢慢地直起腰身,膝行几步至绣架前,趴在绣帛上,染血的手指抚过那半朵牡丹花,哑声道:“五彩牡丹……是我娘生前最为擅长的刺绣花样……为何,为何一来就是五彩牡丹?我绣不好,怎么也比不上娘绣出来的神韵……”她指尖上的血液随着她的动作染在了绣帛之上,鲜红一抹,如是长久积聚的一团怨火,“那天晚上,她就是这样,拿了剪子把娘最心爱的那条五彩牡丹帕子给剪了,她说娘病了就不该操劳,不该再费神刺绣……那方帕子,明明是娘准备要送给爹的……”
容迎初心中一动,不确定地问道:“她?是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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