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锦县城不大,我不可能不在街上遇到侯娟,原来遇到她,她基本上是和余刚在一起,她就像吊在余刚手臂上的一只猴子。我一般都不会跟她照面的。
今天我看见了侯娟。她一个人在吊桥上,手握着围栏的钢索,眼睛一动不动地盯着古锦河水。我曾经听她说过,不喜欢在桥上眼睛盯着流动的河水,久而久之头会晕。她今天这样,明显心里有什么事情,情绪不好。过往的人也用奇怪的眼神盯着她。
好久没有看到侯娟了,自从在余刚家里那一夜以后,我一直就沉浸在回忆中,每一个细节都历历在目,包括温度、湿度、皮肤的光泽、动作和心理的种种微妙的变化,那是我的第一次看见男女之事,荒诞不经、刻骨铭心,更多的是夹杂着快感的耻辱。
我远远地盯着侯娟,我不知道她下一步会干什么。她和我一样没有考上学校,自然也是个待业青年。她与余刚一年多的关系严重地影响了她的学业,从一个阳光自信的女孩,变成了一个任人耻笑的“随便”的女人。如果她真是一个“随便”的女人心里还能承受,可她自尊心特别强,基本上断绝了与同学的联系。如果不出意外,她应该是可以考虑婚嫁的了。
正午的阳光照在侯娟身上,那一瞬间宛如置身一幅水墨画中的仕女,清新动人。如果她的个子和鼻梁再高一点、人再瘦一点,她应该是一个绝色美女了。
那不就成了第二个花花了吗?我一直是把花花的形象作为心仪女性的参照物的。侯娟和花花一样,都是我的青梅竹马,心里也许更喜欢花花一些,但她曾经是我的户口上的二姐,又是那样高不可攀,相比条件而言,也许侯娟更适合我,这点自知之明还是有的。
不对头!
侯娟用手扶着头,显然已经头晕了,脚开始抬起跨上了围栏。我没有多想,直接就冲上了桥,在她大半个身子已经翻过围栏的那一瞬间,我抱住了她的腰。
波儿,你放开我。侯娟使劲地挣扎着,话里带着哭腔。
我直接将她拖了回来,甚至衣服都被围栏的钢丝拉破了。
你救我有啥意思嘛?侯娟浑身颤抖不已,大哭起来,当年你父亲就不该救我,让我活得这么痛苦。
我没有理会侯娟的话,紧紧地拉着她的手,连拖带扯地下了吊桥。这时候,一定要远离悬崖、河流、高楼和吊桥这些能立马让人消失的地方。我一直将她拉到家里,姐姐在家,知道了情况,便开始宽慰侯娟,我才算松了口气。
我本来认为我算是情况最差倒霉的,没想到侯娟境况比我还糟糕,众所周知她被余刚缠上以后,经历了常人无法想象的折磨和煎熬,把一个女人的名声已经完全毁灭了。而且,据说侯娟精神受到了刺激,有些不正常。但在我看来,并没有什么异样。
余刚呢?姐姐小心翼翼地问。
人家现在是国家干部,哪里看得上我们这种待业青年。侯娟幽幽地说。
我表情复杂地望着侯娟,因为这在我的意料之中。我知道余刚真正喜欢的是花花。花花也曾经说过余刚在追求她,但她永远不可能和余刚这种人在一起。
这是一种扯不清的关系,但对侯娟的杀伤力太大了。侯娟的父亲侯福马上就要面临退休了,原想侯娟能考上学校,成为一个自食其力、光荣的国家干部,可侯娟现在落榜、失恋接踵而至。而且还听到别人背后议论侯娟,说她是古锦县的烂人。他非常愤怒,今天中午吃饭的时候,甚至情绪失控打了侯娟一耳光。
侯娟被这一耳光彻底打懵了,从小她就从好事者口中知道自己是弃儿,但侯福夫妇将她视为己出。她也比别人更努力地学习,更想离开这个环境,更想出人头地,却没想到遇到了余刚的霸横,从此陷入泥淖之中。伴随着希望的逐一破灭,父母的失望在所难免,但今天这一耳光,几乎将她心底维系亲情的最后一丝希望破灭了。
姐姐要上班了,嘱咐我好好陪陪侯娟。我还是第一次这么陪一个女孩子,又是这样的事情,口拙的我,自然是无语以对,只有挺紧张地盯着她,生怕她一溜烟跑出去做傻事。
去转转?侯娟感觉到了我的尴尬,努力缓解气氛,她的情绪比我想象中缓解得快。
我小心翼翼地点点头。
你有什么打算?
我和侯娟不约而同地问对方,然后相视苦笑一下。我们目前的确不知道自己会做什么,在古锦县这个生活了20年多年的地方,这个不是故乡的故乡,我们就是一片浮萍、一根漂木,无以生根,更不知道目的所在。父辈奉献了一辈子,空手而归,留下了我们。
侯娟嗫嗫喏喏地说:今天还是要谢谢你,但是,我知道,你现在已经看不起我了!
我苦笑道:我也不是什么好人,我们不用互相鄙视,更多的是同病相怜了。当年,你还嫌弃我是个脏兮兮的小屁孩呢。
侯娟笑起来。我们的目光对视的那一瞬间,犹如点燃了一个心中积蓄已久的愿望。我们同病相怜,但我们仍然年轻,我们的精力依然旺盛。她额头上那月牙形的伤痕,此刻颜色红了起来。
走,跳舞去!侯娟建议道。
这是我没想到的,一个刚才还要死要活要自杀的人,这时候满脸红霞飞,居然想到去跳舞。
匪夷所思的想法和无穷无尽的精力,年轻真好!我从没有去跳过舞,但是不妨碍我去学习,特别是今天我怎么也得陪同她。
古锦的舞厅在工人文化宫的地下室,是一个外地老板承包的,也就中间一个空场地,旁边有一圈不知是哪个单位淘汰下来的乌红色的长木条椅子和漆色斑驳的茶几,音响就是一个双卡录音机接了一台扩音器。下午场,跳舞的人不多,基本上就是我们这种待业青年。
侯娟是个出色的舞伴,让我这个不会跳舞的人也能很快上路。她的身体非常灵巧,好像能感觉到我的脚步,虽然笨拙而没章法,却能让我觉得自己跳得非常的好。这样搂着一个女人,紧贴着,在朦胧暧昧的灯光里,我们相互吸收着彼此身体的温暖,使我有一种非同一般的感觉。她的头发上有一股淡淡的硫磺香皂的味道,我的心跳加快。
波儿。侯娟喊着我的小名,我知道你曾经为我打架。
我没有说话,她那夜求余刚别动波儿的话仍然在我耳边回响。那么她如果不是为了我,她那些遭遇也许可以避免。
我更紧地拥抱了她一下。她仿佛等待已久,紧紧地握住我的手,主动将身体几乎贴在了我的身上,她的头偎在我肩上。她的皮肤光滑,闪现着女孩特有迷人的光泽,气息急促,两颊绯红。我的手从她的后背仿佛能感觉到她心脏剧烈的跳动。
人渐渐的多了,甚至有一个男人开始来邀请侯娟。那男的跳舞不错,两人的动作非常娴熟,看来侯娟没少来这个地方,而且非常受欢迎。一曲未尽兴,又来第二曲,侯娟也是很享受和这个男人跳舞的过程,那才是真正的珠联璧合。看着两人默契的动作和眼神,我感到了一种突如其来的强烈的嫉妒,不,我不能让她在其他男人的怀里欢笑!
我们出去走走。我提议道。
侯娟显然看懂了我的心思,说:正好,我也想出去透透气。
我们悠闲地走在古锦县的街道上,这异乡的土地,也是生我养我的土地,我们始终有一种无法融入的感觉,但这块土地在发生着深刻的变化,不仅仅是建筑和人口的增多,还有就是与内地的距离似乎越来越近了。原来三天到成都,现在一天半,成都有什么,古锦县也能很快就有了。
远远的,我们看见了余刚过来了。余刚穿着一套工商局的制服,手里提着一个公文包。那是一本正经的公务员的形象,一路上对熟人频频温文尔雅的微笑。这个曾经在古锦县城街上被人们视为人人避而远之的魔鬼余刚,如今,摇身一变成为一个公务员,那是身上的制服自带的魔力?这彻底拉开了我们和他的距离。余刚也看见了我和侯娟站着看他。其实,我们是在犹豫回避或者干脆挑衅一下他。他却突然转向另一条小道上去了,直接先行回避了。我明白他的忌惮,侯娟和我相视一笑,一切都过去了。当然,这并不是件简单的事。
今天,本来是我最后一天在古锦县城的日子,却遇到了你,这就是缘分吧。侯娟笑道。如果没有见到你,我不是到天上老家就是随父母退休回内地老家了。
我不是很擅长表达感情的人,生怕别人拒绝或者为难,今天侯娟给我上了生动的一课,一个人可以瞬息万变,一闪念就可以上天也可以入地。人卑微地活着,生命像一棵小草,随时有折断的可能。在侯娟面前,我懵懵懂懂地,不知道还能发生什么事?那也许就是一瞬间的事情。所以,我现在还不能离开她。
侯娟拉了拉我的手,说:我们回家看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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