侯福强调,我们两家是有缘分,这是赵立算出来的。
赵立是东北人,木材检尺队的检尺员。但在人们印象中是个神戳戳的家伙,人奇矮,简直就是个侏儒了,大家不叫他赵立,都叫那个矮子。赵立是森工局唯一的大学生,头脑特别聪明,无师自通了很多东西,包括本地话。林场的人,特别是女人们相信赵立,凡事都要悄悄地问问他,请他算上一卦,心里才踏实。
这当然让父亲不高兴。赵立的一切行为被父亲视为装神弄鬼甚至需要派出所经常“提醒提醒”的人物。
赵立所在的检尺队是独立于森工又是依靠森工的存在而存在的一个单位,在每一个林场设有一个检尺组,2至3个检尺员,他们手中的皮尺和检尺对照计算表,是林场生产成效的唯一衡量指标,林场所有人的工资和效益也是检尺员的尺子量出来的。他们一天在达拉沟口的木头堆上爬上爬下,比比划划,装模作样地就能肯定或者否定所有人的大生产成绩。
检尺员的卯窍非常多,同样一根木头,如果不按照标准的方法检尺,检大头和检小头简直是两回事,方量可以有20%以上的出入。
林场的领导如果得罪了检尺员,后果会非常严重。于是,林场配发什么物资,第一份必须是检尺员的。
121林场的人都知道赵立是个有本事也有故事的人。虽然是侏儒,但却是一个大学生,也娶到一个看起来还顺眼的媳妇龙珊。可怎么会到四川的大山里来呢?
赵立是东北人,妻子龙珊在东北时是赵立同学、同事,能娶到她,简直是赵立的造化了,可能跟赵立有才华有关系。可是当成分不好的岳父被打倒了。为了立功救自己的父亲,龙珊居然把赵立平时用来练习书法的报纸交给单位,报纸上伟人的大幅照片被他写上了毛笔字。涂污伟人形象,罪不可赦。赵立被打成坏分子,送进了劳改队。龙珊迅速地和赵立划清界限并坚决地离了婚。
那是个人人自危的年代,一浪一浪的运动接踵而至。父亲没有救出来,被打死了。龙珊同时失去了父亲和家庭,龙珊也被人视为另类。不久,邻居也把她告发了,说她每天深夜在写神秘的材料,虽然查无证据,但是还是被单位划为另册。此后,龙珊总觉得周围的人人都会陷害她,并对此坚信不疑,耳边总是经常听到他人议论自己。内外激愤之下,居然精神失常了,常常语无伦次、答非所问,目光迟滞。既然不能正常工作,又是坏分子家属,单位借机对她直接除名处理。
劳教两年出来,赵立面对两个选择:一是被单位除名,一是作为东北森工企业援助四川森工企业人员到四川工作。那年头,没有工作是不可想象的事情,意味着没有粮票布票油票,没有工资,还不能自由流动,怎么生存?赵立没有选择的主动权,还得五体投地地感谢组织,让他离开这个生养他30多年又让他颜面扫地心碎欲绝的地方。到了四川,被分配到121林场,虽然是高原林区,但也算是没有受什么委屈。林场领导见他个子太小,不适合上山伐木,又拖家带口,好歹有大学文凭,数学还不错,便推荐他进检尺队当检尺员。这是人家求之不得的差事,他也就安心下来。
赵立对龙珊的感情是复杂的,他恨过她,可是情感上割舍不了,加上儿子赵三的存在,让他不得不面对非常尴尬的现实,没有复婚,但是必须接受她的存在,和她一起生活在一个屋檐下,因为她已经无处可去了。他还不是那种能狠下心来的男人。经过这么多事情,他不敢相信任何人了,甚至包括最亲密的爱人,而且她也是为救父亲慌不择路。可是,爱人因此而疯掉,自己没有一点责任吗?刚从泥淖里爬出来,自身尚且难保,还得负起这份责任。
地方变了,可是档案随人,到哪里都是坏分子,再隆重的批斗大会,赵立也习惯了;龙珊时常发作精神病,需要到处去找她,他也习惯了;也习惯了高原稀薄的空气和极度匮乏的物质条件。似乎任何人都可以指挥他干任何事,他忙得一塌糊涂,虽然是检尺员,属于检尺队的人,但是交给下派的121林场的群众管理,所以,什么都要做,修理工、林场的播音员、秘书,甚至需要在工段太忙的时候上山去伐木,或者赶漂的时候也要帮忙。好在龙珊不发病时,跟常人无异,也能洗衣做饭,甚至可以帮赵立计算些木材方量。因为有病,龙珊无法进五七社当家属工,只有自己将就开点荒种地,有时到山上去采点山货。
一个曾经精干的女干部,现在成了这般模样,比我们还惨。121林场家属们这样评价龙珊。龙珊形单影只,从来不跟其他家属接触,无所谓任何人的目光。她的世界很单纯,只有赵立和赵三,只喜欢穿红色的衣服。当然,那些令人窒息的不堪回忆,是无法排遣的忧伤,一旦浮现,就是她发病的时候。她就会独自游荡,或者就长久蹲在一个黑暗的角落里,闭眼仰天呼吸,有时会突然爆发出一声奇怪的尖叫,令人毛骨悚然。对赵立的依赖也是前所未有,只有赵立的轻声呼唤,她才敢从角落里出来。
人们习惯了龙珊独自悄无声息影子般的存在,也习惯了这对夫妻的“恩爱”,女人都把赵立作为男人的典范挂在口头教训自己的男人,时刻警醒男人蠢蠢欲动的花花肠子。
然而,令人猝不及防的事情还是发生了。
121林场小学组织学生过“六一”儿童节,班主任老师要求学生统一服装,戴红领巾穿白衬衣蓝裤子,要表演合唱《歌唱祖国》,上台时,大家发现第一排矮小的赵三穿的衣服有点奇怪,皱皱巴巴的白衬衣好像没有洗干净,仔细一看,顿时爆发一阵哄笑:原来是龙珊将本地人挂的经幡剪回家给赵三做的衬衣,薄纱纱的,上面有油墨印的文字,怎么也洗不干净的。
这件事绝不是可以一笑而过的。
经幡是达拉村李贵云家的,那是为今年去世的阿妈祈祷的。听到林场看节目的人回来说了此事后,正在喝酒的李贵云,气得马上下山赶到赵立家,只一脚就将赵立家薄薄的木板门踹破了,给了呆若木鸡浑身发抖的龙珊重重一巴掌,然后和赵立扭打起来,赵立被李贵云轻松举起来,扔得老远,摔得差点一口气没接上来。
父亲带林场派出所的干警将醉醺醺的李贵云扣留了,并戴上手铐关在禁闭室进行醒酒处理。
第二天,就在李贵云灰头土脸回村的路上,村上其他人觉得很打脸,大家聚在村口,越谈越激动,觉得是时候应该找林场有个说法——
在祖祖辈辈属于自己的地盘上,不准砍柴不准进入伐木核心区放牛羊的事情本来就窝囊了,昔日的青山绿水已经被折腾得面目全非,而祖居此地的人却没有得到应有的好处,反而,到121林场的街上供销社去买个东西,都会被围观被嘲笑:有说他们一辈子只洗三次澡的;有说他们挼糌粑从不洗手的;有说他们从来不穿裤子的……特别是女人们捂鼻一脸的嫌弃,还有小孩成群结队反反复复地用学到的几句骂人的本地话起劲地尾随哄笑。一而再再而三的,弄得处处手足无措。还有拆掉庙建林场、捕鱼……
未免欺人太甚,不能让这种情况继续下去,是时候给他们一个教训了,让他们学会尊重人,让他们知道这片土地的主人是谁,他们自己是谁,这是最好的理由。
村里血气方刚的小伙子一致同意一个大胆的计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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