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像被人猛地推了一把,来到了一个陌生且冷得让人窒息的地方。不知过了多久,耳边传来了“吱嘎吱嘎”的声音,渐行渐近,那是木制楼道上的脚步声,还有人说话的声音。
陈真光已经被打倒畏罪潜逃了,他的娃娃还治不?医疗费还可以挂账不?
怎么不治?又不要你出钱。
治是可以治,但能不能治好,却不是我说了算。
这是医生的对话,那个年纪稍大的被人称为院长。他一看到我的样子,就不由得叹口气。
121林场卫生院只有两个人,一个院长,一个医生兼护士。
这时,我才生下来不足三天,也就是巴掌大一块肉,浑身像火炭一样炙热,烧得浑身通红,生下来,就直接和母亲一起在医院里住院了。婴儿输液只有在头上找血管,输了三天,就再也找不到可以扎针的地方,头上流出来的像酱油一般的东西出来,腥臭。在其他人看来,简直就是被污染的脑花流出来了。
院长说:说句不好听的,这孩子多半治不好,就是治好了,活着也是个拖累。何况是你家里现在是这情况。
母亲头上缠着毛巾,木呆呆地抱着我,盯着床头柜的一杯水和一个吃剩一半的玉米面馍馍,一言不发。
小姨怯生生地说:院长,求求你,孩子还活着的。
院长说:我们尽到责任吧,活不活得下来,还看运气了。
小姨把馍馍塞到母亲嘴里,说:要吃,不然哪来的奶?这么冷,我带兰儿回去了。我待会想办法弄点东西来煮。
母亲说:你去找吴木匠做个棺材吧,小小的,几块板子,费不了多少功夫。
小姨点点头:吴木匠的木头是不要钱的,全部是古锦河里偷的漂木。
母亲说:他是他的道,我们不能欠人情,该给多少还是不能少,实在没有了,就拿一条你姐夫的警用皮带,他早就想要的。
我来这世上的时机不合适。
父亲是派出所所长,在121林场算是风云人物,在我出生前几天,父亲亲眼目睹手下的一个干警被装在麻袋里,被几个喝醉了的工人用撬木头的鸭脚子打死了,下一个就轮到他了。这些是他招工进来的工人,平日里也非常尊敬他,但在一夜之间,成为了你死我活的对立面。
父亲怎么从牢房里逃脱的不得而知,反正跑掉了,侥幸活命。气急败坏的人群一窝蜂冲到家里,看到的只有一个吓得说不出话的少女、一个孩子和一个临产的女人,自觉晦气,乱翻了一阵,便骂骂咧咧地走了。
当天夜里,我便出生了,等待我的一切都是冰冷的。
那是高原滴水成冰的寒冬,那间破烂的病房里,母亲在孤独和惊惧之中生下了我。我一露头,便被一股凌冽的寒风呛住了,哭不出来。
怎么不端个火盆来?院长说。
我怎么知道娃娃能生那么快?医生解释道,何况我又没有接过生。
我是家里排行老三,母亲生孩子应该很有经验了。可是,我却生不逢时,现在又是高烧不退。
母亲认真地端详着我,脸色苍白,眼神里有一种莫名的愤恨:不是冤家不聚头,我看你也不是个善茬,你是来收债的?
我懒懒地盯了一眼,然后又闭上眼:这与我有什么关系?
母亲显然不满意我轻慢的态度,继续说:你晓得不,人人都认为你活不了,甚至盼你死。可是,我不忍心啊。
我身体冷得发抖,却一个喷嚏,响亮地回答了母亲的问话。
母亲一愣,这是我人生第一次发出声音。她显然被我喷嚏时那怪异的神情吓住了,马上说:别这样,我上辈子欠你的,这辈子变牛变马还你!
是啊,我是来收账的,谁派的,我真的不记得了。那迷迷糊糊之中,传说中的奈何桥上的孟婆汤,我喝的可能只有半碗,前世的金戈铁马、胭脂香粉、纸醉金迷尚萦绕在记忆里。因为我出来得太匆忙,太不是时候了。
一个多月过去了,我仍旧是半死不活的。我的头因为输液而变得有些奇怪,不是圆的,有些畸形,比一般孩子的大多了,那里面好像全部是水,我甚至一晃脑袋,都能听到里面哗哗的波浪声,那声音里有太多的内容,我分辨不出来,伴随着一阵阵剧烈的疼痛。
院长说:可能有最后一个办法,但是不敢保证效果。
母亲说:死马当活马医,我听你的。
小姨将家里的大公鸡抱来了,医生在鸡翅下抽了一小管血,简单的在消毒盒里煮了几分钟针头,带着大公鸡体温的鸡血就直接注射到我的身体里了。
我身体里搅动着一团火,浑身的痛,却又发不出声音。后来,我休克过去。这在大家的意料之中,似乎都松了一口气。就在母亲都在收拾东西准备把我带回去埋掉的时候,我睁开了眼睛。
这时,我听到外面放起了鞭炮声。
母亲说:人还没有死,哪个在放鞭炮哦?
院长说:哪个给你放嘛,这是过年了。怎么也得出院回家过一个年吧?家里什么都要方便点。
母亲说:好嘛,麻烦你们了。
我被取名为陈波。那是父亲逃亡之前留下的话,因为他正遭受人生最大的波折,“波”字能纪念这一切。波有弹性,坚强,活了下来,真是个奇迹。当我出院的时候,是小姨抱着大鸡公,母亲抱着我在后面艰难地挪步,手里牵着六岁的姐姐。
大鸡公突然狠狠地啄了我一口,是它闻到了我身上有它的血腥味,隔着一层布,我的额头都被啄伤了,此后,留下一个月牙形的痕迹,成为我的显著标志。
我哭不出来。因为病痛,可能是哪根筋没摆正,我暂且失去了哭的能力,不论是再痛、再冷、再苦。也许大公鸡知道,回家后,它便会成为鸡汤。而我是唯一一个身体里有它的血液,它给我一个提醒,留给我一个伤痕,成为我最初的记忆。
遇到一个熟人,母亲便马上说:这个娃娃叫波儿。
熟人勉强一笑,扭过头去,很忙的样子,匆匆而别。谁还敢在这时候关心陈真光的家属呢?人们向我们投来的目光很复杂,同情、蔑视、幸灾乐祸,有人甚至当着我们的面高声议论。
“咕咕咕”踩雪的声音,单调而寒冷。茫茫的大雪,覆盖了整个林场,一家人在齐膝深的大雪中艰难地行进,从卫生院到家里,只有一里路,却走了很久很久。
我家的房子是木板房,房顶是油毛毡盖的,用青石板压着避免被风吹走。旁边就是古锦河,却是一整张白布似的,河面被严严实实的封冻了,然后被大雪盖住。整个大地安静得像是进入了冬眠。
吴木匠也正好过来了,背着工具箱,手里提着一个小行李箱一样大小的木盒子。
我远远看见你们回来了,便赶快把棺材送过来。我以为……不好意思!不过,还差一点没做完。吴木匠搓着手,歉意地说。
母亲说:孩子叫波儿,死里逃生,今天回家就见到棺材,好兆头,将来是有官有财,谢谢你了!
吴木匠问:那到底是做完还是不做完?
小姨说:做什么做啊,人没死就不错了,你这个人真是!
母亲说:怎么不做呢?改成摇篮吧。
吴木匠兴奋地点点头,马上拿出随身的工具干起来,一边重新打卯榫,一边说:幸好没做完,这也是天意吧。我是陈所长招的工人,虽然他现在落难了,但是这点情分还是要记的。
吴木匠坚持不要工钱,但是父亲的警用皮带还是欢天喜地收了,那质量和精美的压纹,是一个森工工人做梦都想得到的。
几件旧衣服垫底,铺一张毛巾当被单,盖上小棉被,四角挂上双股鸡肠带吊在房梁上,棺材马上变成了我的摇篮。那摇篮散发着的松木香味,让我平静下来,瞪大眼睛看着周围的一切。
房内的板壁和天花板上糊满了报纸。窗户很小,田字格的玻璃,其中一张都被打烂了,用一张红色的塑料布勉强遮住。屋子中央有一架铁皮炉,铁皮外壁烧得通红,炉子上有一个黑乎乎的茶壶,正哧哧地冒着蒸汽。
我开始摇动我的大脑袋,里面开始哗哗的响,痛,无处不在的痛啊,谁能理解一个尚不能表达的婴儿的痛感,我本来是应该哭的,却只会颤抖,脸上的皮肤一跳一跳的。
母亲说:波儿不会哭。
当母亲慈爱、嫌弃、麻木等诸多复杂的神情无疑表露了一点:我是累赘!
121林场的人都知道,本来我活下来都是个奇迹了,现在还不会哭,脑袋特别大和不规则,真的非常怪异。终于压抑不住好奇心,人们纷纷来看我,顾不得这是一个正在倒霉的家庭,有可能给人们带来麻烦。无数双眼睛围着我看,眼神里是惊奇和无奈,好像我是一个怪物。
我和母亲在卫生院住院整整一个月,一分都没有交,全部挂账,院长把账单交到林场财务室。那可是一笔巨款了,将近四百元,父亲就是不畏罪潜逃,一边挨打一边上班,工资也就一个月31元。因为我的出生,给家庭带来了巨大的债务,比起乖巧健康的姐姐,我怎么说也不算是个吉祥娃娃吧。
财务室李主任说:这哈真正有陈真光的好日子过了,这个娃儿让他不死都要脱层皮。如果真的畏罪潜逃不回来呢,就算林场做好事了。
我细细的颈项似乎支撑不起硕大的脑袋,只有伏在小姨的肩头,睁眼是很累的事情,我疼得长期麻木的脑袋里,晕乎乎的,像踩在一团使不上力的棉花上。我的脸贴着她的颈窝,疼痛顿时减轻了不少,带来了无可比拟的宁静和惬意,所以,只有在母亲怀里吃奶和在小姨肩头,我才有片刻的宁静。
母亲是121林场下属的五七社家属工。五七社实行的是农村那种工分制,不上工还没有,母亲顾不得休息就到五七社参加劳动了,否则一家人只有喝西北风!尚没恢复好的母亲参加了章光水电站打冰工作。每到冬天,电站的引水渠都要封冻,必须把冰敲掉,才能引水发电,年年如此,真不知是节约投资还是图纸拿错了,引水渠修在最冷的阴山。母亲长时间穿雨靴,双腿泡在冰水里,因此落下了产后寒和风湿的病痛。
因为营养不良和艰苦的劳作,母亲的奶时断时续,后来竟然断奶了。我饿了,就只管一个劲地抽搐,这比哭闹还令人恐惧,这解决不了问题啊。母亲只有涂上了辣椒或者其他令人痛苦的味道,让我断了那个念想。此后,我基本上是靠玉米糊糊喂大的,那装在奶瓶里的稀稀的玉米糊糊,那甜丝丝的味道,我还认为那就是母亲挤出来的,那是婴儿无所不能的厨房,可以挤出一切糊糊,除了天天顿顿的玉米糊糊,偶尔还有加野菜熬制的米汤糊糊、洋芋糊糊,喂养着我这个稀里糊涂出生的生命。
在母亲、小姨以及姐姐的闲谈中,我还听说了一个没有见过面的无所不能的父亲。
如果,父亲在的话,父亲经常带枪上山狩猎,到对面的达拉村的山上去,121林场的一般人可不敢去,因为那是达拉村人的地盘,父亲是121林场派出所所长,同时兼管达拉村的治安,所以只有他可以去,每次都不会空手而归,就有吃不完的野味:野猪、梅花鹿、雪猪、老熊……其中,麂子的肉最好吃,细嫩,滑刷。
如果,父亲在的话,那就有很多人给我们送东西,野物、玉米、人参果、牛奶,人人见到我们都是满脸笑容。
如果,父亲在的话……
一家人吃糠咽菜,却漫不经心地诉说着最美好的生活,父亲是我们一家在最痛苦的岁月里的希望。父亲的衣服、皮带、皮箱、水壶,一件件的被换了出去,换点油、面、奶粉,即使如此,我们在最需要营养的时期营养仍然不良,姐姐因此个子不高,动不动就流鼻血,我更像是一个废物,两岁多了,不会走路,不会说话,没有人把我当人,那就是一个瘫子、痴呆。
一天,一个脏兮兮的穿着皮袍浑身膻味的男人出现在我面前——他就是我出生后第一次看见的父亲。
两年前,父亲为了躲避森追捕队,几乎一夜之间蒸发,谁也不知道他到哪里去了。父亲从来没有给任何人说过他逃亡途中的一切经历,反正一听到消息:政策变了,马上就回来了。
一进121林场,父亲遇到的第一个人是林场财务室的李主任,给他说了几句话,父亲的笑容凝固了,回家的欢喜顿时烟消云散。一回家,四下一望,眼睛瞪得比铜铃还大,直接问母亲:你知道用了多少钱生个娃?
母亲说:我不知道,也不敢看,我知道还不起。
父亲说:四达四百元,这是他妈的要命哦。财务室说要在老子工资里一个月扣5元,都要扣到猴年马月去了。这么金贵的娃娃,两岁了还是个站不起来的瘫子,一头的癞包,话也说不来、不会哭的怪物,你咋在生咋在带哦?还有老子的的皮带、衣服,还有皮箱都没有了,当老子真的死了哇!
父亲极力压抑的咆哮声,在木板房里震动。
才见面就吵起来,父亲的态度,让母亲气愤不已,伤心地哭起来,说:这两年多,你一拍屁股就走了,我们三娘母和小妹遭了多少欺负,受了多大的罪你知道吗?小妹专门来帮我们带孩子,一分钱没要,还到山边开荒,种了洋芋和白菜,我们才没被饿死,你为我们着想过吗?
我脸上的表情让父亲感到一丝惊讶,我不会哭,可能我当时想表达点什么,却把人吓住了。
这个东西。父亲指着我问,叫什么名字?
这不是个东西,是人,你的幺儿。母亲说,叫波儿,你逃命前取的名字。
姓啥?父亲继续问,神情疑惑。
你姓啥他就姓啥。母亲没好气地说。
小姨笑起来:姐夫出去两年,回来连姓啥都忘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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