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路走去，很多无事可做的下岗工人和家属们三三两两的在墙根下晒太阳，说着家长里短日常琐事。
脸上尽是慵懒和平静，也有迷惘。
房子也多破败不堪，一看就疏于管理。
记忆中，农机厂也风光过，是云城曾经的荣誉，年轻人向往的地方。
全城第一台大彩电，每个礼拜都会请电影队来厂里的礼堂放电影，这是农机厂职工才有的福利。
厂外的人，想进去看上一场电影，那是求爷爷告奶奶不比登天容易。
而这时农机厂职工的脸，更是比刚抹了猪油还要荣光。
年轻小伙们都以能当上农机厂工人为荣，年轻姑娘们都以能嫁农机厂工人为目标，就连小商小贩们也总是喜欢围着厂区贩卖小商品。
农机厂有自己的食堂，托儿所，幼儿园。
有自己的洗澡堂，洗澡堂里有二十四小时不停的热水，这都是云城普通老百姓遥不可及的待遇。
但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吴锋的心中也不免唏嘘。
吴锋看了一眼前面的蹒跚前行的老杨背影：“现在大家的日子，过得怎么样？”
既是闲聊，也是了解情况，不打无把握之仗。
老杨脚步慢了一慢，望着前方的眼神逐渐黯淡：“你都看到了啊。”
曾经的风光落到如此的境地，没有人感觉舒服。
从计划经济时代的供不应求，到不知怎么突然就没了生意，他也不知道问题出在哪里。
单个的浮萍，在时代大潮的冲刷下，根本就没一丝还手之力。
吴锋有些走神：“你也觉得，你们厂只能推倒重来？”
一路走来，看到一切都平静和舒缓，就像被时光冻结住了一般，和外面的浮躁喧嚣几乎是两个世界。
这样没什么不好，走慢一点，大家都活得轻松自在。
如果世界只有一个国家，这是好事。
但事实并非如此，落后就会挨打，不管是一个个人，一家公司还是一个民族，只要走慢一点都会受人欺辱。
人是最聪明的动物但也最笨，刀锋越利，伤害自己的时候也更有力。
老杨长叹一口气：“生产的产品卖不出去，只能放仓库吃灰，你说能怎么办？”
他们生产的水泵曾是市场上的名牌，随着市场经济的放开，被江浙一带的民营企业打了个头破血流。
一开始只是价格打不过，再后来是效率也打不过，最后连质量也输干输净。
吴锋也叹了一口气：“那你们现在靠什么生活？”
农机厂的状况他是有所耳闻，但云城像农机厂一样的情况的厂矿企业又何止一家两家？几乎八成的企业都入不敷出，濒临破产边缘。
用新闻上说的，这就是改革的阵痛。
老杨的步履都变得越发的蹒跚，同时不无牢骚：“一个月只发几十块钱的生活费。”
一个月几十块钱，这根本就是把人往死里逼。
只能说大家都是老实人，没到真正活不下去的时候都不会真正怎么样。再说政府也在想办法，比如说卖厂卖地。
吴锋思忖了一下：“这哪里够生活？”
虽然物价底，但物价再底也是要钱来买，很多职工还上有老下有小。
老杨的眼眶莫名的就红了：“所以有能耐的都出去打工了，年轻人还可以卖卖劳动力，长的漂亮的还能去南方做小姐，他们还能有一碗饭吃，像我们这些没文凭没技术没本事的老头子，就只能坐吃等死了。”
家家都有难念的经，他家还不至于揭不开锅，但一切开支都压缩到了极致。
所以，就连抽了半辈子的烟都被老伴高度管控了起来，这就是他看到吴锋送的烟，想都没想就收下的原因之一。
到了这个地步，所谓的尊严和脾气根本就不是事。
吴锋长叹了一口气：“一切都会好起来的，相信我。”
身为一个过来人，他太知道这个所谓阵痛后整整一代人付出的牺牲。
国家大事不能置评，但他觉得包括他在内的很多人都欠这批人，他也有这个责任和义务，给予他们一点点温暖和回报。
老杨看了一眼吴锋，不无感激：“嗯。”
虽然吴锋说的轻飘飘的，但他居然有些相信。
小伙子虽然年轻，但却这么有能力这么的彬彬有礼，很是难得。
他莫名的觉得，不管这小伙要和刘厂长谈什么，他都算是为工厂又做了一点贡献。
刘福明莫名其妙：“你找我有事？”
吴锋长的很精神，打扮看上去也很时尚，腰上的手机是刚出的新款，是他想买都也买不起的。
但他还是不明白，吴锋这样的公子哥和他能有什么交集。
不是看在老杨的面子，他连见都不愿意。
因为老杨说吴锋是他的远房亲戚，虽然这和他对老杨的了解相悖，他真不知道老杨怎么突然有了吴锋这么个富亲戚。
吴锋笑了笑：“当然，无事不登三宝殿。”
老杨把他说成亲戚他也没想到，他想不到一条烟加耐心聆听的效果会这么好。
普通人都很容易被感动，稍微付出一点就能掏心摇肺。
从法律意义上讲，远方亲戚不但代表着信任，还是背书和担保。
因为吴锋要做了什么坏事，这种引荐肯定要承担连带责任，刘厂长也没有理由不去找老杨麻烦。
吴锋都不免觉得好笑，同样的自己同样的老杨，随便换个打法就天上地下、前倨后恭。
锦上添花易，雪中送炭难，人之常情。
刘厂长从茶几下面拿出一盒毛尖：“你说。”
看在吴锋腰上手机的份上他也不能过于的怠慢，生意没有做到一定的程度，根本就买不起更养不起一部手机。
吴锋换了个舒服点的坐姿：“我呢，是为贵厂拆迁旧改的事来的。”
在年龄上他比刘厂长要小一大截，但在气势上不能输；他不想表现的嚣张和不尊重，但也不能让刘厂长小看了他。
刘厂长熟练的泡茶，脸上不动声色：“嗯，但这个项目没那么快启动，现在因为一些原因暂时搁置了。”
农机厂传出要拆迁消息后，来找他的人不少。
有以前的朋友和领导，也有八杆子都打不着的亲戚，都想在其中分一杯羹，像吴锋这样由门卫引荐过来的是头一个。
像吴锋这样年轻的，也是头一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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