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密室里养伤的日子有些枯燥。
方咏雩的内伤已好了七七八八,只是还不适应经脉间虚浮空荡的感觉,见到江夫人拎着个大食盒走进来,他下意识地伸手去接,却不想错估了自己现在的气力,险些将食盒掉在地上。
“哎哟,你这孩子,快坐下吧。”
江夫人心里“咯噔”了一下,连忙将方咏雩按坐在凳子上,假装刚才的小意外不曾发生,掀开盒子取出一只白瓷盅,打开一看,里面盛着熬得浓稠的粥。
方咏雩不忍拂她好意,作童稚气凑近嗅了嗅,又舀起一勺粥对着灯火看了看,奇道:“肉粥?”
江夫人掩口笑道:“是乌鱼粥,今早送来的鱼可新鲜了,此物最是滋补,于养伤有莫大好处。”
一边说着,她又从食盒里取出两盘菜,分别是清炒笋片和白斩鸡,皆是方咏雩平素爱吃的。
在江夫人温柔的注视下,方咏雩拿起碗筷默默吃着,胸腔里沉积的郁气不知不觉消散了许多,眼前却有些模糊。
生母晴岚夫人固然待他极好,可她实在走得太早,只给方咏雩留下了半生难以抹平的伤痕,而江夫人虽是后母,却待他如己出,十年如一日般嘘寒问暖,连生父方怀远也不能与之相比。
方咏雩总认为天命不公,给予了自己太多不幸,即便死里逃生也觉荒谬如幻,直到他品尝起这碗乌鱼粥,这才后知后觉地品出“活过来”的滋味。
这些日子以来,方咏雩的胃口总不见好,今日破天荒喝了两碗粥,正待去盛第三碗,手背却被江夫人轻轻一拍,只听她道:“饮食须得适度,不可贪口腹之欲,以免积食……这底下还有一盅汤,等下用小炉细火温着,你想什么时候喝都行”
方咏雩点头应了声,起身将碗筷收入盒中,迟疑了半晌才问道:“他……怎样了?”
他说得语焉不详,江夫人却知其想问什么,偏故作茫然地道:“谁?”
方咏雩默然片刻,又问道:“我爹他最近如何?”
自打那日不欢而散,方怀远再没有踏足密室,连为他运功疗伤都由刘一手和江天养代劳,显然这二位皆是方怀远所信任的知情人。
江夫人道:“武林大会出了这么多乱子,虽有三位掌门代为料理事务,但诸多决策需得他亲自定夺,眼下正忙得不可开交,无暇分身来见你。”
闻言,方咏雩反而松了口气,眼下他委实不知该如何面对方怀远,当日将话说到了那般地步,相见不如不见。
江夫人对他们父子间的纠葛看得清清楚楚,早先还有设法缓和的心思,如今经历了这一遭,她也算是看开了,就当这父子俩天性不和,他们并非不爱重彼此,只是间隔了太多迈不过去的坎儿,与其强求,不如顺其自然。
甚至,方咏雩落到今日这地步,她心里对方怀远不无埋怨,既然武林盟主之子已死,方咏雩日后也不必在他人各色眼光下过活,未免不是一件好事。
想到这里,江夫人岔开话题道:“望舒门的穆姑娘今日带你师兄下山去了。”
方咏雩事先已得知了穆清的决定,只没想到她动身得这般急,忙问道:“师兄的身子经得住车马颠簸吗?他们两个人可有准备周全?”
江夫人轻轻拍了拍他的手,温声宽慰道:“穆姑娘武功高强,又是沉着仔细之人,她做好了诸多准备,你师兄也不是纸糊的人,即便重伤在身,也休要将他看轻了。”
方咏雩心下仍是惴惴,又听江夫人道:“何况平潮亦有事下山,与他们一道儿离开的,至少在离开中州之前能够相互照拂,你不必过于担忧。”
“原来如此。”方咏雩总算松了口气,他与江平潮也算交情深厚,心知对方实力心性皆不差,虽对穆清有过几分旖旎之思,到底也只是慕艾常情,万不会做出那等下作行径,有他同行在侧,着实让方咏雩放心。
见他眉间舒展,江夫人这才道:“你的身子恢复如何?”
方咏雩如实答道:“差不多了。”
他身上的外伤本就不甚严重,麻烦的都是内伤,但因事先服用了龟灵散的缘故,真气及时回流护住了要害,而后有昭衍以同根同源的截天阳劲为他焕发生机,再有江天养这般功力深厚的高手每隔三日前来渡气运功,伤势恢复不可谓不快。
江夫人听罢迟疑了一会儿,试探问道:“咏雩,你可愿意随我去滨州?”
无论方咏雩是生是死,他都不能再留在栖凰山,更不能被送回永州老家,方怀远早已跟江天养通过气,后者愿倾力庇护方咏雩,滨州那地方本就物流繁茂、人丁兴旺,又是海天帮的总舵所在,藏匿一个人对江氏而言易如反掌,方咏雩只要到了滨州,便可无忧无虑地过完富足一生。
然而,江夫人却认为方怀远此举欠妥,他虽计划良多,可从未问过方咏雩的意见。在她看来,人生有许多种活法,活好活坏终究在于己身,若是方咏雩自己不情愿,就算本心是为他好,也怕弄巧成拙。
方咏雩一愣,只听江夫人道:“你若愿意,我便随你同行,即便他日两家情谊有变,兄长与平潮看在我的薄面上仍会照拂你,也不至让你囹圄一生……你若是不愿意,好生与我说说日后打算,我去求他成全,他到底是血肉之躯,没有那般铁石心肠的。”
“母亲……”
方咏雩嗫嚅了几下,竟是喉头发哽说不出话来,他在此刻想起了种种过往,其中的喜乐只占了一点,痛苦却有那么长,而那为数不多的暖色里,江夫人竟是独占一半。
他已经错过了生母,难道还要辜负养母的恩情?
正如昭衍所说,重新开始未必不是一件好事,他已经在噩梦里困了十多年,是时候走出来见见天光了。
一念及此,方咏雩垂眸道:“母亲,我想先见一个人,过后再回复你可好?”
江夫人见他慎重思虑,心下微松,笑道:“好,你欲见谁?”
方咏雩抬起头,道:“我想再见昭衍一面。”
江夫人的笑容滞了滞。
见她神色不对,方咏雩心里一紧,忙问道:“母亲,他可是出了什么事?”
“那倒没有。”
犹豫再三,江夫人反问道:“咏雩,你可知道阿萝她……”
听江夫人提及江烟萝,方咏雩总算明白了过来,主动解释道:“我们在梅县遇险,承蒙昭衍出手相救,阿萝坠下飞瀑深谷也全赖他挺身相护,他们之间着实有些非常情谊,但从未逾越礼数,我亦知根知底,请母亲勿要因此介怀。”
江夫人仔细端详他的神情变化,发现他果真坦然,这才松了口气,道:“我不知那日你们三人说了些什么,那位小山主看着有些心情郁郁,这些日子都神出鬼没,我偶尔遇见了两次,阿萝都跟他在一起。”
方咏雩以为自己将死之际已将三人这段纠葛说开,自不会因此不虞,温声恳求道:“我与阿萝本就只有兄妹之情,她被我耽误了三年,如今解除婚约也算挣脱樊笼,是该追求自己的幸福去,若是江世伯为此不喜,烦请母亲劝上两句,且由着他们吧。”
“说什么樊笼不樊笼,休要看轻了自己。”江夫人不轻不重地责了他一句,神情和缓下来,“小山主对你有救命之恩,你是该见他一面,且等着吧。”
母子二人闲谈了一会儿,为免被人发觉端倪,江夫人不多时便收拾食盒离开了密室。她这一走,偌大密室又只剩下方咏雩一人,他回到石床上打坐,照旧运功行气,可如同前几十次失败那样,经脉间仍是空空荡荡,勉强调动起的一丝真气也微弱得可怜,不啻为废人了。
不一会儿,那点真气也在反复尝试中被方咏雩耗去了,他满头大汗地睁开眼,呼吸变得粗重紊乱,许久不曾发作过的寒症竟有卷土重来之势,从骨头缝里漫出细密如针刺的冷意,心跳分明加快,手脚却在发冷。
自打修炼截天阳劲有成,方咏雩已有近两年不曾尝过这般滋味,他死死咬住牙关,双手十指深陷在被褥中,几乎把棉被抠破。
也不知过了多久,这生不如此的煎熬总算过去,方咏雩如烂泥般瘫在石床上,一阵阵耳鸣眼花,好半天才觉得心跳平复,手脚慢慢回暖。
这时,一道声音突兀地响起:“你沉疴深重,过往五年全靠截天阳劲压制着它,虽已化解了大半寒气,但如今你功力溃散,未能根除的病灶也会死灰复燃,日后不可过于劳累,更不可受寒,只要好生疗养,凭借你体内残留的那点真气足保平安。”
方咏雩一惊,连忙撑起身去抬头望去,竟是昭衍不知何时来到了这里,正坐在桌旁自斟自饮。
“你——”他摇晃着站起来,“你来多久了?”
昭衍看了眼杯中已无热气的茶水,道:“约莫半个时辰吧。”
方咏雩怔了下:“你既来了,为何……”
“我为何不出手助你?”昭衍放下茶杯,转头看着他,“方公子,任何人都只能助你一时,未来还很长,你最好早点习惯这些。”
方咏雩心心念念想要见他,见了之后却发现连话也不知从何说起,两人对坐无言了半晌,最终还是昭衍开口道:“听江夫人说你想要见我,有何事么?”
“我……”
方咏雩踌躇了下,哑声道:“对不起。”
昭衍没想到他憋了半天只憋出这三个字来,不禁有些好笑地道:“为何要说对不起?”
方咏雩抬起头,见他笑容分明一如往昔,偏偏那双眼睛就像蒙了一层纱,再不如以往那般明亮了。
既然开了口,方咏雩也不再畏畏缩缩,起身对他作揖一礼,道:“我代爹娘向令尊令堂告罪,他们……”
不等方咏雩说完,昭衍挥出一道气劲将他身子扶起,只见他倒了两盏茶,淡淡道:“当年之事,你我两家皆受其害,真凶乃是听雨阁,我虽心存芥蒂却不会因此报复,你大可不必如此。”
方咏雩张了张嘴,想说一句“这不一样”,偏偏话到嘴边却说不出来。
吞吞吐吐了好一会儿,他轻声道:“应该的。”
“就算是应该,又与你何干?”
昭衍斜睨着他,眼里是难得的冷酷,只听他道:“做下决定之人是你爹娘,与你有何干系?我就算要讨回仇怨,那也是冤有头债有主,你不配替他们行礼赔罪,否则那便连朋友也没得做了。”
方咏雩怔怔地看着他:“你还当我是朋友?”
昭衍一笑,将另一杯茶向他推过去,道:“若非如此,我就不来见你了。”
悬在心口的大石总算落下,方咏雩脸上总算有了笑容,他坐回凳子上,以茶代酒跟昭衍喝了一杯,方才冷凝的气氛逐渐冰消雪融。
昭衍问道:“你特意叫我来,不止为了说这些吧?”
方咏雩点了点头,道:“我想知道自己的武功是否还能恢复?”
昭衍抬手在他腕脉上一撘,不多时便摇了摇头,道:“你的经脉和丹田虽然保住了,但是一身功力被周绛云打散了十之八九,就算重新修炼也会滞涩重重,除非……”
见他迟疑,方咏雩忙追问道:“除非什么?”
昭衍道:“除非你改练阴册。”
这句话并非敷衍,方咏雩的体质本就偏向阴寒,练起阴册来事半功倍,如今功力溃散,体内阴盛阳衰,又有前五年的底子在,正是修炼阴册的大好时机。
岂料方咏雩听他说罢竟不见多少喜色,反而问道:“别无他法?”
昭衍似笑非笑地看着他:“我以为你经历了一番死劫,会变得看开许多。”
方咏雩苦笑道:“我知道他有苦衷,也知道娘亲并非完人,可十五年非十五日,我……到底是难以释怀。”
昭衍问道:“你是打算离开栖凰山?”
事关独子安危,方怀远不肯将详情告知昭衍,方咏雩却不愿隐瞒于他,直言道:“母亲有意携我同去滨州,隐姓埋名过寻常日子。”
这安排不出昭衍所料,他不置可否地笑了笑,道:“你心不甘,也对……你曾经飞上枝头,哪肯重回草窠?”
方咏雩点了点头,问道:“当真没有办法?”
“我说过了,你若还想习武就只剩改练阴册这一条路。”昭衍低下头,茶水映出他冷漠无波的眼神,“普天之下,拥有阴册功法的只有两个人,一是令尊,二是周绛云,你只能二选一。”
这两个人选显然都不被方咏雩认同,他眉头紧锁,半晌才问道:“你……没有吗?”
昭衍笑了笑,道:“我打一开始就练的是截天阳劲,从哪儿变出阴册给你?”
方咏雩有些失望,却没有刨根问底去强求,他的神色变幻了一阵,最终竟是长舒了一口气。
昭衍看他变脸颇觉有趣:“决定好选谁了?”
“决定了。”
方咏雩笑了起来,依稀当年客栈楼上的温润如玉少年郎,只听他缓缓道:“我不练武了。”
昭衍愣了下,没想到他有此决定。
“细细想来,我就算练得一身武功又有何用?”方咏雩自嘲地一笑,“我自以为生杀在握,可真正大祸临头的时候,若非你及时出手,我连身边人都护不住,更别提此番武林大会……或许,我从一开始就选错了路,如今不过是回到正轨罢了。”
他合该过上平庸、无能但衣食无忧的一生,不牵涉那些武林纷争,也不再拖累任何人。
昭衍一时竟不知该说什么。
方咏雩做下了这个决定,虽仍有不甘,却觉得轻松了许多,仿佛终于摆脱了压在身上的大山,正色道:“我已没了娘,亦与生父裂隙难填,平生亲缘所剩不多,只愿好生珍惜,他日娶一位贤妻,与她相知相惜生儿育女,再奉养母亲终老,也算不枉此生了。”
他说这话时,眼里映着烛光,小小的火苗在眸中摇曳舞动,像是繁花开在了眼底,又仿佛在做一场美梦。
纵然铁石心肠,也不忍将这难得的美梦打破。
可惜了……
昭衍喝下杯中残茶,只觉得入口冰凉,过喉苦涩。
任是美梦如幻,到底不过一场空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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