浪淘沙
第一百二十七章·将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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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月廿二,长风天,送客日。

三天前,闭门多日的方怀远终于出关,短短不过数日时间,他的模样看起来苍老了许多,巨阙剑仍负在他背后,却有了一两分欲将脊骨压弯的颓态,整个人仿佛将倾的高楼。

可当他站在天罡殿大门前,面对下方心思各异的门人弟子,浑浊的眼睛里陡然爆射出精光,承重万钧的背脊复又挺直起来,声音依旧浑厚,气势威严一如从前。

方怀远一露面,就像定海神针终于归位,无论此前众人有多少揣度非议,如今皆沉寂下去,至此,武林盟上下因这场大会而混乱层出的局面终于尘埃落定。

江天养见到这一幕,面上欣喜不已,心下一阵阵发沉,饶是他早知方家两代盟主对武林盟的影响不可磨灭,却没料到历经这般变故后仍不能动摇到方怀远在众人心中的地位,如此一来,即便方怀远信守承诺让江平潮成为下任盟主,可这武林盟究竟姓江姓方尚未可知。

一旁的王成骄与谢安歌倒没这般不可言说的心思,尤其王成骄性情急躁,向来不爱在一个地方久待,知道自己那不省心的侄儿竟追着人家镇远镖局的队伍跑去云岭救灾,只给他这伯父留下一封书信先斩后奏,当即便气了个倒仰,心里却常怀担忧,好不容易等到了方怀远出关,王成骄几乎是着急忙慌地把手头事务交接回去,领着人风风火火地下山去了。

谢安歌为人处事素来端正认真,她将自己这些日子以来经手过的事务写成卷宗,又把岗哨那边递呈的情报整合归拢,一并交给了方怀远,这才婉拒了谢礼,带着门下弟子告辞离去。

值得一提的是,身为望舒门首徒的穆清这次并未与师尊同行。

此番谢安歌之所以前来武林盟,一为参会观礼,二是受方怀远之请前来商议弟子亲事,奈何这婚姻媒妁尚未说成,展煜先一步出了意外,而后武林大会惊变连连,这些事便也没了说出口的机会,按理说此二人该是有缘无分,可穆清的性子外柔内刚,纵无婚约在身,她也不愿就此抛下展煜,向师长下跪请罪,将为私情暂别山门,携展煜寻医问药去。

谢安歌少时便已出家为女冠,对待儿女之情倒是通透开明,见穆清心意已决,她自不会横加阻拦,成全了其一腔真情。

因此,待丐帮、望舒门两派离山三日之后,穆清才向方怀远请辞,携展煜下山。

展煜伤势极重,在山上躺了近半个月才算稳住了伤情,他的右臂仍未痊愈,双腿更不能下地,只可勉强坐在轮椅上,用薄毯遮住腿脚,整个人消瘦了许多,可他也因祸得福与穆清表明了心迹,故而神色虽然憔悴却不显黯然颓丧,眼中莹光温润,左手与人交握时还很有力。

他不知方咏雩尚在人世,方咏雩也不能去见他,故而今日只有昭衍、江烟萝和鉴慧三人前来送行,江平潮不知是被什么事妨碍了脚步,或是心绪难平不忍别离,待到天光大亮仍未见其踪影。

早在梅县共患难时,两个女儿家便相投融洽,此时江烟萝正牵着穆清的手依依惜别,小声说些体己话,穆清面上原有忧色,被她说得展了颜,旁人看去只觉二女亲如姐妹一般,连离愁也被冲淡了不少。

若在从前,昭衍见着这一幕也要会心一笑,可他已经知晓了个中真相,看那幕后真凶如邻家小女般对着穆清巧言说笑,还不忘提醒展煜小心别惹了凉风,一言一行无不熨帖极致,落在他眼底却引出了一把恶寒。

鉴慧懂些医理,他仔细看过了武林盟医师配好的药,斟酌了一二,这才取出一个木匣递给展煜,道:“展大侠,你们这一路上难免有风餐露宿之时,一些药材亦不是去寻常药铺就能及时买到的,贫僧这里有制成的药膏能消炎镇痛,可用在急需之时。”

展煜打开木匣一看,只见里面是凝固如上等荤油的乳白膏体,闻之有些刺鼻,辨认不出是用何等药物所制,鉴慧便以木片刮下一点敷在他手背淤伤上,那伤处顿时传来一股清凉感,只消一会儿工夫便不再隐隐作痛了。

鉴慧叮嘱道:“此药虽好,当中却混有三味毒物,只能用作应急,伤愈之道最好是循序渐进,展大侠不可贪其药效。”

展煜谨慎地收好了匣子,郑重道:“多谢大师赠药,在下铭记于心。”

昭衍见了这药膏,心下忽然一动,笑道:“原来鉴慧师父还懂医术。”

鉴慧颂了句“阿弥陀佛”,道:“出家人以慈悲为怀,贫僧自幼立志学医,奈何天资愚钝,至今不过能治些头疼脑热的寻常毛病,此药乃长者垂爱所赐,贫僧少有用上之时,不如急人之所急。”

说话间,他又摘下手上的念珠串,此为五十四颗菩提子串成,线已有些黯淡褪色,每一颗菩提子都润亮,显然是多年旧物,展煜不敢夺爱受礼,奈何推辞不过,只好谢了他的好意,将念珠盘在手中,下意识拨动了几下,也不知是否错觉,原本有些浮躁的心绪竟渐渐平复下来。

见他收下念珠,鉴慧这才一笑,对穆清道:“贫僧一路走来,南地之风与北地不同,文人众多,医道盛行,二位既为求医,若无明确目的不妨南下一寻。”

穆清正不知该往何方去,闻言心下一动,朝他拱手道:“多谢大师指点。”

以茶代酒,叙话已尽,昭衍帮忙将展煜抱上马车,众人正欲挥手作别,忽闻后方山道上传来一阵急促的马蹄声,伴随着一声长吁,那策马之人已赶到近前,一道身影翻身而下,正是江平潮。

江平潮满头是汗,着一身箭袖劲装,马背上还驮有行囊,一看就是要出远门的架势,只听他开口道:“穆女侠且慢,我随你们一同去。”

穆清一愣,旋即微皱起眉,江烟萝亦是一惊,连忙出声问道:“哥哥休要胡说,你去做什么?”

察觉变故,展煜掀起车帘向外看来,正对上江平潮灼灼有神的眼睛,他出言道:“少帮主,可是出了什么事情?”

江平潮看了他一眼,道:“昨日收到飞鸽传书,灵蛟会、弱水宫两派为争明月河漕运之利,争抢厮杀不可开交,沿河各路贼寇浑水摸鱼,结成数十匪寨掠扰乡邻,更有那见风使舵之辈者举寨投入魔门为虎作伥,官府疲于镇压,百姓畏惧难安。”

他说得严肃正经,众人都收敛了轻松神色,江烟萝担心地问道:“哥哥,此事已知会盟主了吗?”

江平潮点了点头,道:“盟主连夜派人赶往东海府联络各处分舵,准备召集人手杀贼安民,只是海天帮既为水上宗门,得悉此事更不可坐视不理,我向父亲请命,他已应允。”

穆清的眉头舒展开来,却是道:“我二人车马慢行,少帮主若与我们同路,只恐延误要事。”

江平潮听她这般说,心下不禁一黯,强装无事地道:“天下时局混乱,各路匪患屡见不鲜,何况武林大会余波未平,恐有黑道宵小暗中环伺,你二人势单力孤,难免令人担忧,故而盟主让我赶来与你们同行,待出了中州地界再与你们分道。”

一听是方怀远的安排,穆清便也不好再推脱,展煜眼睛微眯了一下,对江平潮笑道:“既然如此,那便有劳少帮主一路护送了。”

江平潮不再说些客套话,自打在武林大会上败战之后,这个豪气爽朗的男子就变得沉默许多,仿佛无形的阴云笼罩在他心头,叫他说不出口也走不出来。

他翻身上马,穆清坐上辕座御马驾车,三人挥别亲友下山而去,天光将他们的影子拉得极长,又残忍地将之扯离了这片土壤。

时人轻生死、重别离,盖因这世道风云莫测,朝夕之间已是祸福骤变,此一别少则数月,多则数年,若有不幸,便是此生再难重聚相见。

昭衍三人在送客亭前驻足许久,直到再也望不见离人的影子,这才收回了目光,江烟萝一个妙龄女子不好与两个大男人并肩同行,于是借口去找江夫人先一步离开,只剩下昭衍和鉴慧二人并肩朝山上走去。

山风拂面而来,路旁草木摇曳如浪,鉴慧这个出家人本就喜静,昭衍今日也改了话唠的毛病,二人就这样悄无声息地走了一长段路,连鉴慧也察觉到了古怪,不由得主动开口道:“素闻小山主健谈,怎地今日一路沉默?”

昭衍道:“心中苦闷,说话的兴致自然也就淡了。”

鉴慧问道:“佛曰‘人生有八苦,是为生、老、病、死、怨憎会、爱别离、求不得与五取蕴’,不知小山主因何而苦?”

昭衍自嘲道:“这些个佛偈佛语,我是一概不懂的,鉴慧师父欲以佛理开解于我,只怕是对牛弹琴了。”

鉴慧深深地看了他一眼,道:“我佛慈悲,普度众生。”

昭衍不置可否,只是摇头失笑,却听鉴慧缓缓道出下半句来:“然,命由己造,相由心生,一应因缘果报皆为众生作受,故虽世如孽海,众生沉浮,而佛不渡人,人自渡。”

闻言,昭衍先是怔了怔,继而笑道:“照这般说,出不出家、拜不拜神佛也都无关紧要了。”

这话已算得上出言不逊,鉴慧仍是平静如初,颔首道:“世间烦恼苦多,只因不识自我。”

此一句话,犹如一道鼓槌重重敲在昭衍心头上,他适才扬起的笑容很快淡了,轻声问道:“鉴慧师父以为,我之所以庸人自扰,皆因迷失自我?”

鉴慧道:“七情六欲乃世人之常情,纵是我等出家弟子亦有忧怖之心,哪有‘庸人自扰’之说?依贫僧之见,小山主心下所苦非为不解烦忧,盖因你不愿自渡罢了。”

昭衍脚下慢了一步,他定定地看着鉴慧,沉默了好一会儿,忽地笑出了声。

若是旁人在此,只会觉得昭衍失礼至极,鉴慧却是站在原地任他大笑,直到昭衍笑得快要岔气,他才颂了句佛号,问道:“小山主缘何发笑?”

昭衍揩去眼角笑出来的泪,正色道:“不瞒鉴慧师父,你说的这一番话,我曾是听过的……巧得很,我这细细一想,你与那位大师父颇为神似,竟有几分师徒相呢。”

他说的人自然是明净。

世道多艰,不仅有破家伤情之人遁入空门以求解脱,寻常百姓亦有将心寄托神佛者,佛言佛理广流于世,真真假假的和尚道士也屡见不鲜,昭衍对这些人并无多少好感,能让他打心里敬重的佛道不过两人,一位是望舒门的谢掌门,一位就是与他有过救命之恩的云游僧明净了。

当年明净将薛泓碧从登仙崖下救走,他虽侥幸留得性命,心中却是一片惨然,说是万念俱灰也不为过,成日里闭口不言活似个哑巴,指望殷无济那人憎狗嫌的臭脾气去安慰人无异于痴心妄想,唯有明净本着慈悲之心,每日陪在薛泓碧身边开解他。

与鉴慧一样,明净是个从外表看来平平无奇的和尚,他没有七窍玲珑心,亦无三寸不烂之舌,自然不能绞尽脑汁地找话来说,他只知道对着薛泓碧念经,什么《地藏经》、《金刚经》、《楞严经》、《法华经》……但凡是佛经,就没有他不念的,每天从睁眼念到闭眼,苍蝇都没这样烦人的。

薛泓碧忍了三天,饶是他心如死灰也实在不堪忍耐,终于在第四天时开了腔,直言道:“大师,我听不懂,佛也渡不了我,不必再念了。”

明净依言停下了念经,却是摇头道:“佛渡世人,只是你不愿被渡。”

从始至终,薛泓碧也好,昭衍也罢,他比任何人都清楚自己将要走的是何等暗无天光的不归路,无数只黑手设伏作杀,亦有无数道声音呼唤他转身,只是他哭过笑过之后,仍不愿回头。

昭衍慢慢闭上了眼。

半晌,他轻声道:“明净大师近来可好?”

鉴慧微微一笑,脸上不见半分惊色,只是道:“多谢小山主挂念,家师与殷前辈一切安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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