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今天我又见到了那个小和尚。”
宁青娥抖落身上的雪，坐在火堆前仍止不住哆哆嗦嗦，话都说不利索了。
王也正对一只不知道从哪里搞来的野鹅开膛破肚，头也不抬，也没有搭理她。
“那个小和尚又在街上化缘，看样子已经饿得不行了，脸上都没血色了。”
王也还是没有理她。
王也是宁青娥的好朋友，为人仗义爽快。他不理宁青娥，是因为知道她的意思。她想给那个小和尚分一口吃的。
可是在这乱世，自顾尚且不暇，哪有吃的分给别人？
王也从怀里掏出一个小布袋，在手上倒出一小把粗盐，细细地抹在野鹅内外，用树枝穿了，在火堆上慢慢地烤。
“我说，要不要给小和尚一点施舍，没准佛祖就会保佑你早些找到妹妹呢！”
宁青娥一边口水嘀嗒着看着油光浸出的鹅肉，一边又嘟囔了一句。
我
她就知道这句话会说动王也。
王也抬起头，眸子里有些火气，吐出一个字：
“滚！”
————
小和尚几乎是被宁青娥拖回庙里的。
她去得再晚些，说不定他就被别野狼拖走了。
呸呸呸！说得好像我在跟畜牲抢食一样。虽然她很贪吃，但还不至于到那般地步。
她把小和尚丢在火堆边，许是烧鹅的香味太过诱人，小和尚紧闭的眼皮动了动，喉咙也滚动了一下。
王也止住了宁青娥想要下手抓烧鹅的动作，把烧鹅从火堆上取了下来，在夜风中抖了半刻，直到没那么烫，才下手把烧鹅撕成两半，递了一半给她。
想了想，王也又撕下半只鹅屁股，扔到小和尚的脸上，狠狠地说：
“吃吧，别装死了。”
小和尚睁开眼，全没有半点被戳穿的尴尬，不顾脸上的油，抓住鹅屁股就开始大啃特啃。
啃得宁青娥直皱眉。
“小和尚，你不是该吃素吗？”
小和尚嘴里塞着肉，含糊不清地回答她：
“饿死的和尚就不是和尚了，佛祖会原谅我的。”
宁青娥是真心喜欢这个小和尚。
喜欢了好久…
他有个性…但是—
破了戒的小和尚，他们救济了还有啥意义？说不定佛祖不高兴，本来能找到王也妹妹的，也变得找不到了。
但是王也并不说话，宁青娥也不好意思这么快就打自己的脸。
小和尚吞下半只鹅屁股，又盯着宁青娥手中那半拉鹅屁股。
宁青娥给了他一个白眼。
小和尚倒也不纠结，起身就走。
宁青娥讪讪地跟王也说：
“这个小和尚连一句谢谢都不说，太不够意思了。”
王也却细细地啃着鹅腿，半响不说话。
她知道，王也受过教育，什么食粗盐，亲木鱼之类的，反正就是吃饭时不能说话。
她自讨没趣，只得专心对付自己的鹅肉。
鹅变成一堆骨头的时候，小和尚抱着一捆树枝回来了。
小和尚勤快地把树枝添到火堆里，又把鹅骨头找了个地方挖坑埋了。
王也在袖子上抹了抹嘴，说：
“明天，我们去京城。”
————
小和尚就这样加入了他们的队伍。
宁青娥，武艺不行，但是天生力大无穷，长了一身肥肉，只是吃得也多，成天饿肚子。
打小父母双亡，四处流浪，后来碰到王也，因为他总能搞到吃的，便开始跟着他混。
王也是出来找妹妹的。他的妹妹被父母卖掉了，换了5两银子。王也和父母大吵一架，就偷跑出来了。只是人间荒乱，偌大隋朝，几时才能找到他的妹妹呢？
小和尚出身跟宁青娥差不多，当和尚本来也是为了混口吃的，不曾想这世道，哪里还有人去庙里供奉，小和尚也只得下山要饭。
虽然脸皮厚，但小和尚好歹手脚还算勤快，王也不赶人，宁青娥也就默许他跟着他们了。
这一天，他们三人流浪到定远，看看天色已晚，混进城里是不太可能了，就在城外头找了个破棚子住下了。
在王也的言传身教下，小和尚找食物的本事大涨，他从林子里掏出一窝田鼠来，自告奋勇地要烤来吃。
王也和宁青娥，前两天跟别的流浪团伙打了一架，王也头上被打了一个洞，好在是冬天，没有化脓。他闷闷地点一点头，便坐下不作声。
宁青娥撇了一眼忙碌着的小和尚，凑过去跟王也说道：
“这个小和尚也不算太没用哈。”
王也斜了她一眼：
“他有用，你才没用。”
宁青娥腆着脸道：“我有用呀，前两天打架，要不是我，你头上就不是一个洞了。”
“要不是你偷了人家吃的，我们怎么会打起来？”
宁青娥见王也还能开玩笑，心知他没什么大碍，闷着不说话只是思念妹妹罢了。
说起来，也不知道他妹妹长啥样，要是真找到了，能不能跟王也攀个亲家。
正胡思乱想着，一阵杂乱的马蹄声在棚外响起。
他们仨从棚中偷偷探出头，却见到几匹高头骏马疾驰而过。
为首一匹雪白毛色、四蹄乌黑的矫健大马上面端坐着一个披着毛皮大氅的彪形大汉，怀中抱着一个红衣女子，正猖狂地发出大笑，迎雪而去。
后面几匹大马上几名随从身形矫健，一身劲装，手擎利剑紧随其后。
三人面面相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稍顷，一匹黑色骏马也疾驰而来，骑手在棚边勒马停住。
骑手是一个二十多岁的汉人男子，面目刚毅，发髻凌乱，焦急地向他们问道：
“可曾看到几名歹人携了一名女子骑马路过？”
王也为他指了指方向，他边道谢，边拍马而去。
这兵荒马乱的年代，发生什么事都不稀奇，他们不以为意，吃完小和尚烤的田鼠便自睡去。
第二日，他们便继续向定远城走去。
到了城门口，却发现守卫戒备格外森严。小和尚手快，在路边扯了一个叫花子询问。
“这城中昨晚出了大事！”叫花子神神秘秘说道。
“城主的独子，向来横行霸道，此间人都称他王老虎。他昨日不知从何处掳了一个姑娘来，却不料这姑娘已与淮南大侠李长生定亲，两人择日便要成亲。
那淮南大侠岂甘受辱？昨日单人匹马杀入城中，将城主府侍卫杀了几十个，就连王老虎都被他刺了一剑。”
“可惜，城主以那姑娘之命相威胁，逼迫淮南大侠投降。这会儿正被绑在城中，午时便要问斩哩。”
宁青娥三人对视一眼，不约而同起身便向城中而去。
我辈虽是流浪卑微之徒，岂能坐视大侠任人折辱斩杀？
他们进城时已是巳时三刻，无须问路，随着人流便一路到了法场。
法场戒备森严，无数戴着皮帽子的蛮兵围作一圈，把人流挡住。法场边上一排桌椅，坐着一排狗官，我也不认得，想来便是监斩官了。
透过人流，宁青娥看到法场上跪着一名身穿白色囚衣之人，虽然乱发挡住了脸，可看身形不正是昨日向他们问路的汉子？
他双手被反绑，脚踝处也被牛筋绑着，否则，他应该是不会跪下的。
日头越升越高，却并无一丝暖意。这么多的蛮兵，他们又计将安出？
这时，小和尚眼珠一转，分别对宁青娥和王也耳语几句。宁青娥与王也对视一下，此刻没得别的办法，只好死马当作活马医。
王也身宽力大，悄悄挤到一堆密集的人群后面，突然发力，推着人群向法场方向挤去。
人群被他一挤，立足不稳，纷纷向蛮兵倒去。
几个蛮兵吓了一跳，有心用长枪阻拦，却没得到命令，犹豫了片刻，便已然来不及了，被人群裹着，身不由己向法场倒去。
小和尚却不知何时用火折子点燃了一块破布，掷到一个蛮兵的皮帽子上。
那帽子不知是羊皮还是兔皮，遇火便着，轰地一声就把那个倒霉的蛮兵变成了火把。
周围的蛮兵急忙来救，却被人群阻着不得靠近。
法场周围的蛮兵已是一片混乱。
王也轻身一纵，便跃上台子，在地上打了一个滚，躲过台上蛮兵的刀，来到淮南大侠的身后。
他也不多想，右手正握着一把锋利的小刀，顺势一撩，便割断了淮南大侠手上捆着的绳子。
但待他去割脚上绳子时，却发现那牛筋分外结实，小刀根本割不断。
这时，几名蛮兵的刀已朝着王也砍了过来。
王也腰力用尽，躲无可躲。
淮南大侠李长生本来正闭目待毙，忽觉手上一松，睁眼一看便将场上形势了然于心。
他身虽跪着，但双手得了自由，也便够用了。
只见他一探一勾，不知怎的，那蛮兵的刀便到了他的手中，又复招架住了其他的刀。
刀光连闪，几个蛮兵已捂着喉咙倒下，李长生缓缓站起身来，原来牛筋也被他砍断了。
他持刀而立，星目含光，台下的蛮兵竟不敢上前来。
那法场边的监斩官也面带恐惧，纷纷向后退去。
李长生向着监斩官喝道：
“我娘子何在？”
正在此时，旁边有人高喊道：
“李长生，你休猖狂！还不放下刀！”
宁青娥和小和尚转头看去，见不远处一座小楼上，一名红衣女子被刀架着，身边站的正是昨日见的彪形大汉，人称王老虎的便是。
“王老虎，速将我娘子送出，饶尔狗命不死！”
“李长生，若不降服，便叫你妻毙命当场！”
“王老虎，你若敢伤我妻，我不杀你，名字倒过来写！”
王老虎冷笑一声，刀在女子脖上割出一道血印来。
李长生星目含泪，饶是铁石心肠，也不知该如何是好。
宁青娥与王也对视一眼，却也无计可施，他们能冒死救李长生，却不能逼着他坐视妻子被杀。
那王老虎见状，又把刀往女子脖子上晃了晃，再要挟李长生放下刀来。
宁青娥见李长生似有妥协之意，正心中暗暗着急，小和尚却忽然跳了起来，将一物向王老虎掷去。我看得清楚，只是一块石子。
王老虎一惊，手上不自觉地一紧，刀已是切进那女子的脖颈，鲜血飚出，眼见已不能活。
李长生目张欲裂，发一声喊，便大开杀戒，几个监斩官横倒一地。
蛮兵们四下逃散，却被李长生纷纷追上斩杀。王老虎见状不妙，丢开女子的尸首，拔脚便跑。
李长生顾不得追他，抱着女子只顾痛哭。
宁青娥手足冰冷，与王也对视无言。
这小和尚个性过头了…
李长生持剑冷冷地看着小和尚，小和尚面无惧色，也与他对视。
王也叹了一口气，挡在小和尚面前。
宁青娥没办法，只得也上前挡在王也面前。
李长生眼中簌簌泪下，低喝一声道：“李某非忘恩负义、不明是非之人，尔等救我性命于前，逼杀我妻亦为救我。
大恩必有后报，只是我妻何辜？罢了罢了，李某再无法堂堂正正行走世间，自今日起，李某名字便倒过来写。”
他收剑回鞘，将剑递给王也。王也不接，宁青娥便代他接了过来。
李长生对着他们逐一顿首，抱起妻子的尸首，转身而去。
此刻城中一片慌乱，蛮兵群龙无首，我们三人也趁机逃去。
这一路，他们三人默默无语，直到傍晚，才找了一处林地歇脚。
眼见王也脸色不好，宁青娥和小和尚分头出去寻找食物，不多时，她寻得几茎野菇，小和尚却拎了一条冻僵的蛇回来。
他俩相互配合，捡柴生火，煮雪为水，一钵热腾腾的野菇蛇肉汤便做好了。
他们三人轮流就着钵喝了热汤下肚，浑身都暖了起来。
王也长叹一声：“小和尚，你为什么要……”
小和尚不慌不忙，说出一番道理来：
“当今世上兵荒马乱，朝廷撑不了太久，很快必将群雄并起，逐鹿征战。那时到处厮杀，我兄弟三人可逃得脱？”
“既逃不脱，何不投身其中，奋力求个活路？”
“如李长生，身手高强，却有妇人之仁，怕是活不久的。”
“如我三人以后遇到类似之事，大哥仁义，青娥善良，这狠毒下作之事，就由和尚我来做罢。”
“若有一日，有人绑了我威胁两位哥哥，哥哥们也不必手软，杀了那人替我报仇便是。”
虽然被说憨直，但宁青娥竟觉得小和尚的话颇有几分道理，不由得望向王也。
王也思忖一番，未置可否。
又过几日，他们行至京城，只见城外饥民遍地，面黄体瘦，奄奄一息。
有一妇人，将自家小女跪在路边，头上插一草标。
王也疾步向前，看了一眼，一脸失望，却不肯离开。
宁青娥知他是在寻找自己妹妹，但这显然是一家贫妇在卖自己女儿，定然不是王也之妹。
王也盘桓再三，长叹一声，从怀中掏出一个布包来，层层打开，里面是几块碎银子。
他把银子递给那妇人道：“你女儿卖与我吧。”
那妇人却不肯接，道：“城中无粮，要银子无用，女儿只换粥饭。”
王也涨红了脸，后退几步，突然愤愤喊道：“缺粮缺粮，尔等就坐以待毙不成！”
周遭饥民，却无一人应答。王也喊了几声，城门口却有几个蛮兵走了过来。
宁青娥待伸手去拉王也，他却一探手夺过蛮兵手中长枪，抖了个枪花，将几名蛮兵一一刺死。
宁青娥都不知道，他的枪法居然如此高明。
王也将枪插在地上，已是虎目微红，他大声喊道：
“朝廷不仁，以我等为猪狗，早晚一死，不如拼活。”
他拔出宝剑，指向京城道：
“今日，我王也，反了！”
—————
许多年后，宁青娥问小和尚，当时为什么要跟她和王也。
小和尚捻着稀疏的胡渣道：
“和尚当年都快饿死了，那当然是跟着谁能活下去，就跟着谁啰。”
“不过，”他又道：“我第一眼见到王大哥，就知道他是能做大事的人。”
“他能做大事？后来还不是成全了你当大官，还送了你个媳妇。”宁青娥嘟囔道。
小和尚用淡淡地瞥了我一眼，宁青娥顿时脸色羞愧。
小和尚抖了抖身上的长袍，拍拍手：
“来人啊，给我娘子拿一只烧鹅来。”
——————
请收藏本站阅读最新小说 m.feisxs.com
飞速中文唯一官网:feibzw.com 备用域名：feisxs.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