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意识的，穆元景闪身融进黑暗中。
只见王玄思的侍者提着灯笼走上前，小声道：“郎君，大公主尚未出来……”
那意思，便是建议王玄思等一等。
不想王玄思却笑了笑，摇了摇头，抬步要走。
侍者紧走几步追上前，略急道：“郎君，莫忘了大长公主的嘱咐。”
王玄思不禁站住了脚步，看了侍者一眼。
侍者也是为难，他也不想这般，可大长公主吩咐过，他不能不听。
“天色已晚，不可再耽搁了，走吧。”王玄思淡淡的道。
祖母的意思他明白，王氏风光不再，父母早逝的他，除了祖母和外祖父母，以及些许名声，再无什么凭恃。
若有朝一日，他失了祖母与外祖父母的庇护，只怕再难维护如今的光环。
可那又怎样？
难道为了那些所谓的权势、地位、体面，他便要违背本心，做些并不光明的小人行径吗？
深夜独处，哪怕是为了誊录经卷，哪怕大公主并无介意，他也不屑为之，毕竟，此事传出去，势必有损大公主的清誉。
此非君子之道。
尽管他已对大公主表达了心意，但也不可轻狂。
故而，他借手腕发酸的理由，请大公主暂停诵读，明日再录，大公主倒是从善如流，可她口中答应的不错，却并未跟着离开。
不管大公主是否还要誊录，他已不适合再留在这里。
想到这里，王玄思不由得叹了一口气。
大公主待他倒是客气有礼，可越是如此，他越觉得此番心思怕是要白费，然而这种事自然要你情我愿，大公主无甚表示，他也只能接受。
好在，大公主却也不曾表露出不喜，倒是并非全无希望。
王玄思不禁自嘲一声，他笑自己，此前还打趣过惯爱流连花丛的好友冯岱，不想这么快他也着了此道，世间之事，果然莫测。
不过，似大公主这般女子，受得住清冷寡淡，吃得下粗食淡饭，谈得了诗词歌赋，还对火丹感兴趣，那沉迷模样竟都超过了他……外祖母所言不错，大公主雅而不孤，真而不俗，从她身上，他未见到一丝丝矫揉颓丧之态，让他心折，太过容易。
他着了道，也是不冤。
王玄思和他那侍者的身影消失在转弯之后，穆元景这才重新走了出来。
尽管他不愿意承认，可这王玄思着实不错，王氏虽没落，世家风骨却犹存于身，将来若为大皇姐的驸马……想来也还好……
穆元景这般想着，却不由自主地走上前，伸手推开了房门。
藏经阁中烛火昏黄，本来留着两个听命的小沙弥，只是冬夜易倦，又长时间没被指使什么活计，阁中置了火盆还甚是温暖，两人俱靠在一边打起了瞌睡，对王玄思的离去和穆元景的到来，全无察觉。
微微摇曳的烛光下，少女面如冠玉身姿笔直，正坐在书案之后悬腕写着什么，听见门口的动静，她抬起头来，一双平静无波的眼眸望向了穆元景，便又毫无波澜地垂下。
此间没有旁人，小沙弥也睡得香甜，长华便懒得同穆元景装亲近。
对长华这明显的忽视，穆元景也已习惯，他甚至觉得，大皇姐越是这般待他，他反而心中好受一些。
毕竟，此前是他不对，大皇姐生气、埋怨，都是应该。
可到底还是有些难过。
穆元景略站了站，关上门，便向长华走了过去。
他站在案前不动，不说话也不离开，长华忍不住有气，头也不抬道：“三皇弟日理万机，为何在此逗留？莫非是来监督与我？”
她这话不无讽刺，穆元景却好似没听出来一般，望着长华手中的毛笔，还有握着毛笔的泛红的手指，道：“大皇姐，可否分我一些功德？”
长华不善地看了穆元景一眼，穆元景也只作不见，道：“大皇姐诵读，我来誊录如何？”
长华本不想用，但这时节确实寒冷，佛寺之中本就清苦，虽有火盆，也不会如静斋之中那般温暖怡人，她不过写了一会儿，便觉得手指冻得僵冷，委实难熬。
想到穆元景是个不怕冷的，这种活计叫他来做倒也合适，长华便将毛笔放在一旁的砚台中，起身让了位置。
穆元景坐了下来，感受着案几上的余温，他敛了眼眸，执了笔，静静地等着长华的诵读。
《法华经》译本只有七卷，如今已默了六卷，还剩最后一卷，长华不假思索地诵了出来，穆元景便收慑心神，全神贯注地录了起来。
他的字迹不似豫章王那般狂放，也不似老和尚那般出尘，更不似王玄思那般雍容，而是遒劲雄健，与他那清秀的外表截然不同，只是，可能近来心情郁郁，笔下勾画之间也带了一丝瘦硬，虽不损整体强健之风，却到底有些可惜了。
长华瞥了一眼，忍不住轻哼了一声。
她这个受害者还没怎么样，穆元景这个加害者的帮凶倒先抑郁起来，难道还怪她没有既往不咎吗？
好吧，她的确是有些迁怒了，但这还不是因为穆元景也欺瞒了她？
但看着越发瘦削的少年，清秀的面颊向里凹了下去，一双眼眸也失了不少光亮，面色黑了，气色也差了，长华再有怒气，也不禁怜惜，开始反省自己是否做的过了。
幕后主使她是不会放过的，三皇弟这个被动同谋，倒也不该承担如此多的怒火。
毕竟他也护过她帮过她，情要领，恩怨要分明。
长华这般想过，语调便越发清朗起来，晦涩的字眼从她口中吐出，仿若也成了音符，在这个静寂又清冷的夜里跳跃着，仿若焰火，又似流星，穆元景再一次感受到了之前那种安逸与满足，他甚至想，若能一直如此便好了。
但经卷再长，也有诵完的时候，待那清亮的声音不再响起，穆元景这才发觉，《法华经》第七卷已经写完了。
他有些不舍地扫了一眼满布字迹的纸卷，放了笔，站起了身。
长华还要校验一遍，便道：“三皇弟辛苦了，你回去歇息吧。”
穆元景也没说什么，点了点头，便走出了藏经阁。
长华又将那《法华经》仔仔细细地看了一遍，四更天后，她才揉了揉酸胀的双目，将《法华经》译本仔细放好，唤了小沙弥，回了自己的净舍。
穆元景坐在屋顶上，看着长华的身影出来，再消失，他这才轻轻地跃了下来，悄无声息地跟在后面，待到长华下榻的净舍内灯光暗下，他才回了自己的房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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