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晨立刻放慢了重型摩托的速度,抬头望向前方。
百米开外,有一堵红棕色的墙,它极尽所能地向着两侧延伸,于白晨视线的尽头拐向后方,似乎要合围在一起。
这堵墙的砖块大部分斑驳而陈旧,但也有少量看起来很新,像是最近一年内才烧制出来的。
墙头、墙外皆拉着锈迹斑斑的铁丝网,只有一条道路可以通过。
铁丝网与墙壁之间、墙后竖立起来的几个木架上,都有衣物肮脏且式样混乱的守卫端着枪支巡逻值守。
警告白晨的是站在最高那个木架上的守卫,他里面穿着发黄发硬的衬衣,外面裹着藏青色的、疑似棉袄的、看起来非常蓬松的臃肿衣物。
这守卫挎着把自动步枪,手里拿着个笔一般的黑色物品。
这物品发射出红光,照到白晨面前,形成了一个小点。
白晨停下了摩托,摘掉头盔,试着将刚过耳的短发往后拢了拢。
她这是在有意地展现自己女性的身份。
这倒不是为了魅惑或者勾引谁,而是让对方放松一点,不那么紧张。
她很清楚,在灰土之上,在没多少秩序的地方,即使枪支能将男女的危害性拉到同一个层次,也没法真正抹平双方于这方面的差距。
无论是从体格,还是侵略性讲,男人都要比女人危险。
一个陌生人是男性远比女性更能带来恐慌。
白晨在荒野上流浪的那些年,总是呈现两种不同的状态:当她需要探索废墟、到野外狩猎、穿过较危险的地带、和某些强盗团交易时,会藏起长发,弄黑脸庞,改变装束,让自己像个男人;当她靠近有一定秩序的聚居点,或者与来自大势力,更在乎情报和旧世界资料的遗迹猎人打交道时,则会展现出女性的身份。
等到她被“盘古生物”吸纳,有了底气,她终于可以按自己的喜好剪一个齐耳的、不长也不短的发型。
将头盔放在身前位置后,白晨让重型摩托缓慢地继续往前。
这个过程中,那个红色光点始终在她前方晃动,时不时落到她的摩托上。这表示对方已经瞄准,没有大意。
当双方的距离拉近到三十米后,白晨倾斜摩托,单脚支地,高声喊道:
“我来找田二河田镇长!”
她重复了两遍,不再言语,耐心做起等待。
木架上的守卫则分出了一个,沿着斜铺的木板蹬蹬往下。
五六分钟后,一位老者出现在了墙头。
他戴着顶毛茸茸的深蓝色帽子,就仿佛将一个钵盂倒扣在了头上。
他的鬓角处有着非常明显的白发,眼窝凹陷,脸庞干瘦,能长皱纹的地方都长着皱纹,显得很是苍老。
不过,他深棕色的眼眸依旧明亮,精神堪称矍铄,正是这个聚居点的镇长田二河。
他穿着白色发黄的T恤,套着件皱巴巴的满是补丁的西服,外面披着件款型偏大偏长和他身材明显不搭的军绿色大衣。
他下半身是深黄色的毛呢裤,里面不知道还塞了多少条别的裤子,看起来很是臃肿。
田二河眺望向白晨,认真分辨了几秒。
“啊……”他似乎认出了对方,可想要打招呼的时候,却发现白晨离得太远,而自己已经没法像以前那样随意地高声呼喊了。
他连忙扭头,怒气勃勃地对旁边的守卫道:
“把我的喇叭给我!
“真是的,一点都不聪明!”
守卫委屈巴巴地回应道:
“你的喇叭早没电了,最近又换不到同款型的电池。
“我,我可以帮你喊……”
田二河想了想道:
“帮我喊:白丫头,这一年死哪去了?我还以为你被野兽给吃了!”
“白丫头……”守卫恍然大悟,“是之前常来的那个白晨?”
“不是她还能是谁?我都七十大几了,眼神越来越不好,都能认得出来,你这二十出头的小伙,怎么跟个瞎子一样?”田二河瞥了守卫一眼,骂了两句。
这个聚居点的所有人都已习惯田二河的脾气,守卫并不在意刚才的责骂,只是嘀咕了两句:
“她比之前好看多了……不仔细看哪认得出来……”
不等田二河瞪眼看他,这守卫扯开嗓子,朗声喊道:
“白丫头,这一年死哪去了?我还以为你被野兽吃了!”
白晨的表情不知不觉柔和了下来,她大声回应道:
“去了别的地方。
“镇长,我来换点东西!”
这个地方叫“水围镇”。白晨听田二河讲过,镇名来源于旧世界毁灭前,因四水环绕而得名。
经过旧世界的毁灭、长期的混战、多次地质灾害,附近的水流已成为大沼泽的一部分,这为水围镇提供了天然的防御墙,带来了足够的隐蔽性。
只有水围镇的居民和他们曾经邀请过的客人,才能在大沼泽内找到那些看似被淤泥覆盖的道路,在迷宫般的环境中抵达这里。
相比起那些时常得迁徙的聚居点,有干净水源、有不少耕地的水围镇自旧世界毁灭就一直在这里。
田二河本想高声交谈几句,可还没真正开口,喉咙已是痒痒的,忍不住咳了两声。
“进来吧,进来吧。”他无奈地摆了摆手。
旁边的守卫立刻喊道:
“进来吧!进来吧!
“把枪交给门口的人!”
啪!田二河拍了他一下:
“谁让你加的后面那句?
“白丫头是可以信任的人!”
“可她已经一年没来过了。”守卫梗着脖子回应。
田二河沉默了两秒,没再说什么,转身走下了木架。
白晨没有抗拒,将背负的枪支、武装带上的手枪,连同那辆重型摩托,全部交给了大门处的守卫。
对开的铁黑色大门随即敞开。
田二河已等在那里,上下打量了白晨几眼,呵呵笑道:
“看来最近过得还不错,以前就是个泥丫头。”
白晨本能闭了下眼睛:
“有团队收留了我。”
田二河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
“不错,不错。”
他没再继续这个话题,随口问道:
“你那个机器人呢?叫,叫35那个。”
白晨眼帘略微垂下,隔了一秒道:
“坏了。”
田二河顿时沉默了下去。
过了几秒,他吸了口气,仿佛刚才什么都没交流般问道:
“你要交换什么东西?”
“一些汽车上的零件……”白晨神情如常地回答道。
“停!别和我说具体是哪些,我也不懂,我直接带你去看一看,挑一挑吧。”田二河笑着打断了白晨的话语。
他转过身,领着白晨,往镇子深处走去。
这个镇子并不大,和旧世界概念里的镇完全不一样。
白晨一眼望去,最先看到的是远处的三栋三层楼房,楼房不高,但很长,每一层都隔了许多房间出来。
这三栋房屋并非平行,而是呈倒的、斜的“品”字。
据白晨所知,住在这里面的、有私人或楼层厕所的,都是镇卫队的成员和他们的家属,同时,有重要技术的人也能分到房间,比如,懂得修理枪械的,比如,掌握了旧世界农业技术的。
“品”字两边,有一竖一横两个大型公共厕所;“品”字前方有一个水泥砌成的小广场,小广场往外则是三个并排的、夯土为底的不大广场。
广场左右各有一排平房,它们距离围墙不远,属于水围镇原本的镇民——以水围镇的人口基数,大部分镇民家都有镇卫队的成员,否则不足以维持镇卫队。
四个广场之上,则有难以数清的、混乱搭建的房屋耸立在那里,有泥屋,有砖房,也有帐篷。
这些建筑来自历年以来水围镇吸收的荒野流浪者,或者原本成员里违反过法条的。
此时,太阳还在天空,傍晚远未来临,水围镇的居民一部分还在镇子后方的田地里劳作,另一部分则以小队的形式外出狩猎去了,只有少数人留守镇内。
他们从密密麻麻挤在一起的房屋间走出,从一扇扇玻璃后投来了目光,共同点是:脸都不太干净,头发枯黄油腻,衣物不成套,也未必符合体型,但眼睛比白晨在其他地方遇到的荒野流浪者都更加有神。
“镇长,你,你最近身体怎么样?”白晨没在意别人的注视,张了张嘴巴,不是太熟练地问道。
田二河自嘲般笑道:
“还可以,就是越来越怕冷了,你看,冬天都还没到,就要穿这么多了,呵,也不知道能不能过得了这个冬天。”
“肯定可以。”白晨跟随田二河,沿杂乱房屋间的道路往品字型的三栋楼走去。
她回答很是笃定,语气却有点飘忽。
“不用宽慰我。”田二河摸了摸残留白色胡渣的下巴,“我都七十七了!经历过旧世界毁灭的人,能活到这个岁数的,能有几个?再说,我的孩子们都不在了,就算再等几年,真找到了新世界,对我来说,也没什么意义,哎,楠楠如果还活着,应该和你差不多大……”
“……至少得看一眼新世界。”白晨沉默了一阵道。
她的眼角余光扫过了周围混乱搭建的房屋,看见他们的门口、窗边都堆着塑料瓶、玻璃瓶、旧纸板、纽扣、破布、不知来自哪里的零件、或长或短的电缆、金属瓶盖、按键不全的手柄、有裂缝的镜盒、子弹壳、瞄准镜、生锈的眼镜架等事物,就仿佛一个个垃圾场、回收站。
田二河“呵”着叹了口气:
“新世界……谁知道在哪里……
“年轻人可以信,至少拥有希望,我们这种老家伙,就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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