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公子来啦,快请上来坐,站在下边作甚?”
方子安听她口气,心中稍安。看起来秦惜卿似乎并不是计较之人,言语亲切如昔,看似忘了那日的不快了。
“多谢姑娘。”方子安拾阶而上走入亭子里。秦惜卿随意指了指亭中的石凳示意方子安落座,眼睛却还盯着下边的鱼池中抢食的锦鲤。方子安坐在凳子上看着她,发现秦惜卿今日穿了一件淡黄色褙子裙,越发显得整个人身形苗条风姿绰约。
“方公子昨晚怎么没来?我本以为昨晚方公子就该来告诉我探视周山长的情形呢。害我等到初更时分。”秦惜卿将手中鱼食尽数撒入池水之中,用布巾擦了擦手转过头来道。
方子安忙道:“昨晚我确实想过来禀报的,不过天太晚了,怕打搅你。而且,昨晚我从大牢之中出来之后,心情也很不好,所以便直接回家了。没想到姑娘居然等候了在下,实在抱歉的很。”
秦惜卿缓缓坐在对面,理了理额前长发,沉声道:“也没什么,我只是想早些知道见面的情形罢了。但不知具体情形如何?”
方子安脸色凝重,长叹一声。遂将自己昨日进大理寺地牢的情形详细的跟秦惜卿说了一遍。秦惜卿听着听着眉头紧紧皱起,待方子安叙述完毕,她站起身来在亭子里来回踱步起来。
“照你这么说,周山长是拒绝了翻供的提议是么?周山长这是何苦?难道他不知道这么做的后果么?他这是当真要以死明志?这么做有什么好处?岂非正是秦桧所希望的么?惜卿见识浅薄,没懂周山长所求为何?”秦惜卿蹙眉站定说道。
方子安叹息道:“先生说,他不怕死,他要以此激起众人反抗之心。我理解他的想法,但是这么做也太极端了。”’
秦惜卿道:“没想到是这样的结果,我本以为他会听从你的建议的。周山长性子刚烈,行事耿直,这一点事前我们没有考虑到。周山长想以自己流血来惊醒世人,这想法虽然很伟大,但是却有些让人难以理解。白白送了性命难道是最好的选择么?”
方子安轻声道:“是我无能,没能说服他。老师的想法很坚决,我苦劝良久,他却自有他的想法,不肯听从。我心中既焦急又惭愧之极。不过在下不会放弃的,我想再去劝说他。就这两日内,希望能说服他。所以,我想请求秦姑娘可否再安排一次探视。这一次我定准备充分,说服老师。据我所知,师母已经在来临安的路上,我和师母一起去,也许能奏效。”
秦惜卿缓缓点头道:“再去劝一次很有必要,再探视一次也不是什么难事。但若是周山长还是不肯答应该如何是好。难道真要赵公子请人出面在皇上面前美言几句,请皇上开恩不成?那样做的话,风险太大。搞不好会惹皇上发怒,祸及更广,甚至会牵连赵公子。哎,这可如何是好。”
方子安一时语塞,他明白秦惜卿担心什么。若不是不能劝得周钧正翻供,证据确凿之后想要救人便只能通过皇上最后的开恩,免掉死罪。但皇上和秦桧之间的关系紧密,刺杀秦桧的犯人,又证据确凿的情形下,皇上应该不大可能会同意。劝说的人反而可能招致皇上的不满,惹祸上身。
“公子也不要太着急。事情还没到最后一步,总得先劝说周山长才成。咱们可以商议一下如何说服周山长,这反而比请皇上开恩更容易些。”秦惜卿见方子安神色凝重,忙安慰道。
方子安点头刚要说话,忽听亭下脚步声响,转头看去,却是菱儿快步飞奔而来,面色有些慌张的样子。
“怎么了?慌慌忙忙的。”秦惜卿嗔道。
菱儿不答,看了一眼方子安便径自来到秦惜卿身旁,俯身过去凑在她的耳朵旁低声快速的说了几句话。
“什么?”秦惜卿脸色剧变,失态的叫出声来。
方子安不明就里,皱眉看着秦惜卿主仆。
“此事当真?消息确实?”秦惜卿瞪着菱儿道。
“千真万确,王……赵公子刚刚派人送来的消息,怎会有假。”菱儿快速道。
秦惜卿转头看了方子安一看,沉声对菱儿道:“我知道了,你先去打探一下具体的情形。”
菱儿答应一声,快步下凉亭而去。
秦惜卿紧皱眉头坐在那里不说话,方子安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又不好相问,只满腹狐疑的枯坐在那里发愣。一时间亭子里寂静无声,空中有风吹过,花树摇弋发出飒飒之声,几只不知疲倦嘶哑吵闹的夏蝉受了打搅停了叫喊声,更让此刻的气氛安静之极。
“方公子……”秦惜卿缓缓开口道。
方子安忙道:“在下在此,姑娘有何吩咐?我何时可以去探望老师?”
秦惜卿吁了口气轻声道:“公子不用去探视周山长了。”
“哦?是赵公子有了解救老师的办法了么?”方子安诧异道。
秦惜卿缓缓摇头道:“我刚刚得到的消息,跟尊师有关。方公子听了莫要难过,还请节哀顺变。”
方子安听得疑惑顿起,心中升起不祥之感。节哀顺变?这是什么话?难道说……?
“……尊师已经去了,昨天夜里,他在大牢之中撞壁自尽了。今早狱卒巡视才发现他的尸体,已然死去多时了。赵公子得到了消息,所以命人前来告知于我。这件事千真万确,赵公子得到的消息绝对不会有错。”秦惜卿轻声说道。
方子安闻言惊愕的张大嘴巴,满脸的不可置信。他站起身来皱眉欲走,口中喃喃道:“不可能,不可能。怎么会这样?怎么会有这样的事?绝对不肯能。”
一眼未了,只觉得头晕眼花,身子晃了晃差点摔倒,忙伸手扶住石桌方才稳住身子。
“方公子,你怎么了?”秦惜卿见方子安脸色煞白,身子摇摇欲倒,忙快步走来扶住方子安的胳膊叫道。
方子安闭着眼睛,缓缓摆手,哑声道:“没事,我没事。”
话虽如此,两行热泪却从紧闭的眼中流淌而出,心中悲痛难当。
“方公子,你且坐下歇息,我给你倒杯茶水,你喝两口。切切节哀顺变,不要太过伤心。谁也没想到周山长性子如此刚烈,出乎我们所有人的意料啊。”秦惜卿见方子安流泪,心中甚是慌乱,忙连声安慰道。
方子安闭目摇头,缓缓道:“我该想到的,是我的错。我昨日在大牢之中出来,便感觉他说话的语气不对,言语之中都是诀别之意。我还以为他是因为身陷大牢之中,所以情绪低落所致。毕竟被关在那样的地方,心境会受到极大的摧残。所以……所以我便没往深处去想。可谁知……他真的是在跟我诀别啊。我好糊涂啊。”
方子安心中悲痛之极。确实,昨日离开地牢之后,方子安心里便总是觉得不得劲。他还以为自己是被压抑的地牢气氛所感染,但此刻想来,自己却是因为内心之中对周钧正说的那些话生出了不祥的感觉。事实上当时周钧正说的话已经有了赴死之意,已经跟自己诀别和交代了后事,自己却糊里糊涂的就是没有往这方面去想。
方子安回想起和周钧正告别的最后一幕,周钧正的背影慢慢被牢房中的黑暗吞没的那一刻,自己心中当时突然升起极大的恐慌感,那似乎正是预示着周钧正将永入黑暗幽冥之中。想着那个时刻,方子安心中更加的悲痛和自责,眼泪更是止不住的汩汩而出。
“方公子,那不关你的事,你可莫要往自己身上揽。周山长是生出死志了,所以才会这么做的。你莫要悲伤,当节哀顺变才是。”
秦惜卿见方子安流泪,心中心痛不已。本来周钧正的死虽然让她震惊,但却也不至于让她流泪,毕竟她和周钧正素无交集,更不认识,只是觉得惋惜震惊而已。但方子安一流泪,她便情不自禁的流下泪来。
“先生,你怎么能这么做?你叫学生心中痛煞了也。”方子安颓然坐到石凳上,摇头哑声道。
秦惜卿不知为何,突然生出要将这个男人揽入怀着安慰的冲动,她也确实那么做了。伸手将方子安的头抱在怀里,轻拍他的头发柔声安慰着。方子安的眼泪有些止不住,润湿了秦惜卿的衣衫。
良久以后,方子安才意识自己正被秦惜卿抱在怀里,于是忙直起身来,伸出袖子擦了泪水。轻声道:“秦姑娘,在下失态了,实在是抱歉的很,弄脏了你的衣服。”
秦惜卿满脸爱怜的看着他,轻声道:“方公子是性情中人,痛失师长自然心中悲痛,不用抱歉。若是惜卿能为你做些什么,能让你稍抑悲痛的话,惜卿都愿意去做。”
方子安缓缓呼出一口浊气,平复一下心中的悲伤情绪,轻声道:“或许秦姑娘不知道我对先生的情感。三年前若非先生收留我入书院,我怕是连生计都难以维持了。若无先生收留,我如今恐怕还在街头瞎混虚度光阴,又或者在码头做苦力艰难求存。少年时做了些荒唐事,导致名声不佳,书院教席一致拒绝我入书院,是先生力排众议收留了我,恩同再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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