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少年猛然回头。
看到萧锦侃之后。
心中那一抹模糊的身影,终于是和眼前人重合起来了。
“师傅!”
少年跪倒在地,神情激荡,几欲泪流。
萧锦侃走上前将其扶起,掸了掸他肩头的尘土。
“见过你刘睿影师叔。”
萧锦侃指着刘睿影说道。
少年看着刘睿影,恭恭敬敬的弯腰行礼,却是没有丝毫疑惑和不服。
刘睿影刚刚沐浴完毕,正是精神与心情大好之时,也没有过多计较先前之事,只是坦然受了他的礼数。
不过刘睿影看到这位少年竟是没有丝毫后悔或担忧的表情,不由得又对他高看了一眼。
“已经发生过的,追悔莫及也没有用。”
萧锦侃说道。
“难道你就是看上了他这一点,才要收他为徒?”
刘睿影问道。
“也不尽然……若是他五年后没有来找我,或是早就把这事抛到了九霄云外,那我也是无能为力。”
萧锦侃平静的说道。
得失皆有因果与必然。
萧锦侃只是给了这少年一种可能。
若是少年抓住了,便万事大定。
若是错过了,那便此生相忘于江湖。
“你去了哪里?”
刘睿影问道。
他看见了萧锦侃前胸衣襟上的血痕。
但他却没有点破。
既然萧锦侃还能站在自己的面前,和自己说话,那就说明他已经解决了麻烦。
“出了一趟博古楼。”
萧锦侃说道。
“你明知他要来,怎么偏偏挑在这个时候出去?”
刘睿影问道。
“因为有些事比起这更加急迫……何况我也没想到会耽搁这么久。”
萧锦侃说道。
“还有你不知道的事情?”
刘睿影问道。
“当然。我只能看到开头,却永远看不到结局。尤其是这件事,我自己还身处其中。”
萧锦侃说道。
“难道你也会当局者迷吗?”
刘睿影语气有些落寞的说道。
“不管是人还是仙魔,只要身在局中,那便一定会迷的。”
萧锦侃说道。
“可若是能看到这局,还非要跳进去的话,这就是傻。”
刘睿影不屑的说道。
“有时候宁愿傻也得跳进去。”
萧锦侃耸了耸肩说道。
“你在我屋中喝了我那么多酒,现在在你的屋子里,怎么却也不请我坐下,而后再给我倒一杯酒?”
萧锦侃知道刘睿影的嘴张了张。
但他却是抢在刘睿影说出来之前说道。
刘睿影笑了笑。
指着少年带来的网兜并不言语。
萧锦侃吩咐少年将网兜提来,一掌拍开了封泥。
闻着酒香,就知道这不是什么好酒。
虽然二十两银子已经着实不少。
但却买不到萧锦侃和刘睿影认知中的好酒。
不过这酒好坏,贵贱,却是要看跟谁喝。
若是和朋友一起,刚打上来的井水也能当酒,也能醉人。
萧锦侃给自己倒了一杯,却是没有给刘睿影倒。
“人总得有些时候要犯傻的。不是为了自己,也会为了别人。”
萧锦侃喝了一杯酒说道。
这句话似是在回答先前刘睿影的问题。
但他说完后却轻轻的咳嗽了几声。
刘睿影看到有些许血沫混着酒汤喷溅出来。
但萧锦侃却只是用袖子抹了抹嘴,毫不在乎。
“你师父受伤了。”
刘睿影指着萧锦侃胸前的伤口对那少年说道。
“我知道。”
少年点了点头说道。
“但是他却还在喝酒。”
刘睿影说道。
就在这时,萧锦侃的咳嗽却越来越激烈起来。
激烈到他整个身子都在大幅度的抖动。
就连手上的酒杯都有些拿不稳了。
“我知道。”
少年依旧是平静的说出这三个字。
虽然他心心念念,无比崇敬的师傅就在眼前,而且不断的咳嗽着,极为痛苦,但这少年却嘴里说着知道,实则不以为意。
“你做得对!”
萧锦侃止住了咳嗽,嗓音沙哑的说道。
“多谢师傅夸奖!”
少年说道。
“难道不在你咳嗽时阻止你喝酒就值得被表扬?”
刘睿影语带嘲讽的反问道。
“因为他知道,每个人做任何事一定都是有选择,有思考的。即便这件事再坏,伤害再大,只要他做了,一定就是有承担这些坏处和伤害的准备。”
萧锦侃说道。
“这般高深的道理我能想通,但也是在不久之前刚刚想通。你能想通,想必是你看过的兴衰爱恨太多。可是他这般年纪,又如此纯情青涩,却是如何想通的?”
刘睿影问道。
“本能。”
萧锦侃只说了这两个字。
刘睿影长长的舒了一口气。
这两个字虽然极为笼统。
但也着实解释清楚了为何这少年会如此通达。
“他叫什么名字?”
刘睿影问道。
“你为何不直接问他?”
萧锦侃指了指身边的少年说道。
刘睿影把目光望向他。
但少年却有些尴尬。
这是刘睿影第一次见到他的脸上浮现出这样的表情。
“我没有名字。”
少年说道。
刘睿影没有再往下问为什么。
因为没有名字的人,一定没有归宿。
刘睿影虽然是个孤儿,但是他起码还有名字。
而这名字就是他的归宿,是他归属感的源泉。
可是这少年却连名字都没有……
怎能不让人因此叹惋。
想到这里,刘睿影竟是有些觉得自己应当与这少年同病相怜。
兴趣一旦上来,便想要喝酒。
不知为何。
酒总是能够催发人的情绪。
让欢喜的更加欢喜,悲伤的更加悲伤。
不过现在,刘睿影却是不知道自己是欢喜还是悲伤。
找到了经历相似的人,本是应该欢喜的。
因为只有这样的人,才能彼此理解,相互包容。
其余的,只是一些同情心泛滥的慰藉罢了。
做不得数。
但对于这样的事情,即便是找到了相似的人,却是无论如何都欢喜不起来。
因为太过于沉重,也太过于久远。
悲伤的事情,在刚发生时一定会很悲伤。
但随着日子一天天过去,它终究变得久远。
而久远,就意味着沉重。
从来不曾遗忘它。
偶然想起来时,依旧会沉甸甸的坠在心头。
只是流不出泪,也刺不出血。
刘睿影拿出一个酒杯放在桌上。
但萧锦侃却用手盖住,意思是不让刘睿影喝酒。
刘睿影疑惑的看着他,但他却只是望向了门口。
“这两日你喝的酒已经够多了。现在该去做事了。感慨可不能当饭吃。”
萧锦侃说道。
刘睿影沉吟了片刻,点了点头表示赞同。
“你呢?”
刘睿影问到。
“我的事已经做完,至少接下来的很长一段日子里都没有事情做。”
萧锦侃说道。
“错。你当然有事做。”
刘睿影说道。
“对,我还是有事要做的!”
萧锦侃举起了手里的酒杯,朝刘睿影挥了挥。
继而仰起脖子一饮而尽。
“是该轮到他喝酒了……”
刘睿影在心里想到。
“是该轮到我喝酒了……”
与此同时,萧锦侃也在心里这样想到。
“还有最后一件事。”
刘睿影忽然回头问道。
他已走到了门口。
一只脚将迈出门槛时,却又突然收了回来。
“认识。”
萧锦侃还不等刘睿影开口,便如此回答道。
刘睿影咧嘴笑了笑,随即大步流星的走出了房门,走出了前院。
“那位让你不惜犯傻也要跳进局里的朋友,我认识吗?”
这就是刘睿影在方才想要说的事情。
然而萧锦侃却只有一位朋友。
这位朋友就是刘睿影他自己。
——————
“刘省旗!别来无恙!”
狄纬泰说道。
刘睿影不是去往别处,正是来到了狄纬泰的屋中。
“狄楼主仍旧是这般康健焕烁!”
刘睿影拱了拱手说道。
狄纬泰微笑着点了点头,做了一个请的手势。
刘睿影便也没有过多客气,大大方方的做了下来。
“清晨还是喝杯茶?”
狄纬泰说道。
虽然是询问的语气。
但他却丝毫没有给刘睿影选择的余地。
待刘睿影回答了一句‘好’时,一杯新沏的茶已经放在了刘睿影的面前。
揭开杯盖,腾起一阵白气。
但却并不浓郁连贯。
显然这杯茶,是在刘睿影到来前就已沏好的。
刘睿影看着这杯茶,微微抿了一口。
随即便静静的坐着。
这屋中的两个都是聪明人。
聪明人之间说话只有两种方式。
一种就是狄纬泰和欧雅明那般,互相打着机锋,看谁能扯的更远,谁沉住气的时间换更长。
第二种方式,就是这般互相静默。
似是在比拼劲气一般,看谁先会决堤溃退。
虽然两人没有动武。
但这般较量却要比刀剑来的更加凶险万分。
功法不济还能认输投降,武技不行也可松拳求饶。
但这般静默之中的比拼,却是有攻无守,有进无退。
无论是对刘睿影,还是狄纬泰,都是绝路一条。
每向前一步,身后就如断崖般寸寸崩塌。
却是决计无法再后退。
刘睿影的后背开始出汗。
不是因为热。
而是因为这种压迫感带来的紧张。
先前本就喝了很多的酒,以至于这会儿一出汗,就觉得更加口渴。
刘睿影想要端起茶杯再喝一口茶。
但是他却不知道自己的手是否还能够稳稳的端起这茶杯。
他有些后悔,刚才喝完之后为何要把茶盖再度扣上。
若是没有这茶盖,他双手齐出,稳稳的端着茶杯,将其死死箍住,便也不会露出什么马脚。
正当他在这般纠结犹豫时。
狄纬泰却站起身来,把刘睿影茶杯上的盖子解开,给他又添了些热水。
“绿茶味轻。若是水太凉,便喝不出滋味来。”
狄纬泰说道。
刘睿影心想,他一定是看破的自己的端倪。
所以用添水暖茶为由,给自己解围,递过来一个台阶。
但狄纬泰添完水后,却是又把杯盖扣了回去。
刘睿影这才反应过来。
他不是要给自己解围。
而是要给自己一个下马威。
狄纬泰的手摁在杯盖上。
将这茶杯朝刘睿影轻轻推过去。
这却是硬逼着刘睿影,不得不接过而后端起。
刘睿影看着茶杯一点点的向自己这边平移。
只能伸出手,想要去接过。
但他的手刚伸到距离茶杯一寸远的地方时,就再也无法前进分毫。
狄纬泰在这茶杯的周围释放了一层薄薄的劲气。
虽然极为稀薄。
却也不是刘睿影赤手空拳所能突破的。
若是用剑,他还有信心能一剑贯穿。
但狄纬泰只是在给他将这杯茶略微推进一些,似是为了方便他引用。
看上去只是一种极为普通的待客之道。
但若是刘睿影拔出了剑。
事情就会变得复杂起来。
博古楼楼主,沏茶添水。
中都查缉司省旗,拔剑相对。
无论怎么解释,却都着实难以说清。
但若是刘睿影不接下这杯茶。
那此次来找狄纬泰就失去了任何意义。
狄纬泰虽然看似和蔼。
但那只是外在。
实际上他却是一个最为高傲自负的人。
他可以对任何人都和颜悦色的打招呼。
也会客客气气的施礼道别。
但除了他能够入眼的人以外,旁人向来察觉不到他这些举止和语气中有丝毫真实的感觉。
就仿佛一个水车。
只有有水流过,水车便会转动。
即便这不是水车的本意,它却也不得不转动。
狄纬泰也是如此。
这些无关痛痒的旁人就好像是流水。
然而他自己就是一架水车。
只有有旁人在场,就像水流中的水车,始终有条不紊的转动着。
但若是离开了这些情境与场合,没了水的水车,只会默然的站立着,凝冻直至万古。
不过狄纬泰也可以变成一个风车。
不用多么强烈,只要有威风吹过,便能慢悠悠的开始转动。
只不过,刘睿影到底是不是这阵风,却是还要考量筛选。
然而这考量筛选的方式,就是看他如何应对这一杯茶。
刘睿影的指尖,也从体内大宗师法相中的太上台上牵引出丝丝劲气。
他想要硬碰硬的闯一闯。
他操控着这一缕极细的劲气作绣花针,狄纬泰便在这针尖处安放一枚顶针。
不论刘睿影如何变化,狄纬泰却是都能在瞬间完成应对。
然而这些阳谋与暗斗,却都是在眨眼之间发生的。
一闪而逝。
犹如电光火石。
就在这时,狄纬泰却微微加快了推动茶杯的速度。
留给刘睿影的时间,只剩下几次眨眼的功夫。
若是让狄纬泰一直推到了桌子的边缘,自己却还是没能接过拿起,那这考量必定失败,筛选也注定淘汰。
刘睿影知道单凭自己的身份和能力,面对狄纬泰只能束手无策。
唯一的方法就是,他自己愿意开口。
而想听到他内心的真诚,便只能先通过他的考量和筛选。
突然刘睿影觉得狄纬泰着实算不上个一个坏人。
虽然他对其做的恶事已经有了些概念。
可是恶人是不会给旁人选择机会的。
一切的对错都在他们充满粗话的口中,以及拿着浮夸兵刃的手中。
但是狄纬泰却愿意给刘睿影一个机会。
只有刘睿影抓住了,自是能渡到彼岸。
这样总好过一开始就判定了对错的基调以及结果要好得多。
起码刘睿影就算是无功而返,也不会有太多不满。
技不如人而已。
却是半点埋怨不得。
刘睿影双掌微弯。
他将这劲气抽丝,在狄纬泰劲气的外围,密密麻麻的编制了一个茧。
狄纬泰自是感觉到了刘睿影的此招之中的变化。
但他却并不明白刘睿影这般做法有何用意。
刘睿影却是心中激荡起了层层波涛。
他忽然想到。
虽说是不破不立。
但也可先立后破。
只要自己能够接住端稳这杯茶,其他的事,却是走完这一步再做考虑。
刘睿影只是想让狄纬泰的劲气变得更加凝视稳妥。
只有如此紧紧的将其拘束住,他才放心狄纬泰不会突然釜底抽薪或是落井下石。
只是这个过程说起来容易,却是并不好做。
尤其是在刘睿影和狄纬泰的境界差距极大的情况下。
狄纬泰很是轻松。
而刘睿影的的后背却几乎都被汗水湿透了。
幸好的他的脸上不易出汗。
否则这会儿定当是汗如雨下。
要是那样,刘睿影便也无须去接住茶杯了。
直接起身,拱手走人,倒是最好、最潇洒的选择。
不过刘睿影终究是在最后一刻,完成了自己的心中所想。
这时,茶杯已经有小半截伸到了桌沿外。
刘睿影左掌一托。
同时右手奋力一握。
竟是把这茶杯极为稳妥的端在了手上。
看到这一幕,刘睿影暗暗松了口气。
方才的注意力过于集中,此刻回过神来才觉得后背的冷汗把衣衫浸润的粘滑阴凉,这会儿贴在身上端的是极为不适。
他微微提了提膀子。
想要把贴在背后的衣裳扯动一下。
就是这么一走神。
刘睿影眼看着那茶杯盖一倾斜,就要从半空中落下。
刘睿影赶忙将茶杯朝相反方向翻转,想要以此来让手中的茶杯重新获得一番平衡。
可是千里之堤毁于蚁穴。
方才略一松神,却是就再也无法抑制住狄纬泰的劲气。
只能眼睁睁的看着茶杯朝崩溃的方向逐渐偏移。
刘睿影的心中已经彻底放弃。
不过能看到自己失败的过程,也是一件极为难得的事情。
即便这种难得每个人都巴不得它一辈子都不要出现。
但既然此刻出现了,那也是一种与众不同的经历。
就在刘睿影已经在脑中把这茶杯盖落地的景象与声音在脑中预演了一遍时,手上却突然一松。
狄纬泰不但收了劲气。
还在撤出的时候,微微扶了一把。
茶杯盖最终只是倾斜出一个弧度。
却是刚好露出一个缺口,可以让刘睿影饮茶。
“在我极为年轻的时候,还没有进入博古楼。”
狄纬泰开口说道。
茶杯的惊心还未完全落下。
刘睿影以为是要换一种策略,与自己东拉西扯,以求突破自己的内心防线。
但他却从狄纬泰的语气中听出了七八分真诚的意味。
“我和村子里一个同龄的玩伴,一起去了个大镇子。那镇子叫什么我仍旧记得,但现在却早就不在了。或许那里还有人家,不过肯定是不叫作这个名了。”
狄纬泰接着说道。
刘睿影一听狄纬泰开口说话,心下也顿时多了些许坦然。
他终究是能够稳稳当当的端着茶杯,摁杯盖,篦过杯中的茶叶,喝了一口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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