集英镇,恒康布庄。
这家在主街上新开张的铺子,几日前刚刚收拾停当。门前鞭炮炸碎的红纸,还没被风刮干净。
下过一场雨后混着泥,把地都染红了一大片,看起来反而异常的喜庆。
老板站在门口拱手对前来捧场的客人车轱辘般的道着吉祥话,伙计则殷勤的招呼进店的买主。他们身上披着各式的布料,锦缎,皮草。花花绿绿,五颜六色。
时间拉回好几年前,西北边界外,丁州军营。
“贪生怕死的东西,我让你跑!”军官手持皮鞭向被镣铐锁住的人死命的抽去。鞭痕在身上交错纵横,已经找不到一寸完整的皮肤。
他的后脑渐渐升起一股凉意,顺着发际线蔓延开来,像一只巨手在用力扯拽他的头发,拉出了一段他最不想重现的记忆……
“你耍赖!刚才我明明已经砍中你了。现在该我拿盾,你用刀。换你进攻!”
“胡说,我明明拿盾挡住了!你看,这边上的白印就是你刚才砍出来的。”
村东头,两个拖鼻涕的小孩,用藤条编制的盾和柳枝做的软剑玩的不亦乐乎。那拿盾的只穿了一件长衫,一直拖到脚踝处,连裤子都省了。
“岩子,明天咱们去邻村折几根杨树叉做剑吧。柳树太软,三两下就断了。一点都不好玩……”岩子点了点头。
其实他并不怎么喜欢这个略微有些争雄斗狠的游戏。如果可以,他更愿意去挖蚯蚓或集树叶。但别人告诉他这并不是男子汉该玩的。只有老人家才需要蚯蚓钓鱼,小女孩才收藏树叶过家家。
如今,被镣铐锁在这里。他敢肯定自己确实不喜欢那个游戏。
他本就不是一个狠厉的人。
藤条编的盾,它的缝隙被鲜血灌满。
顺着四通八达又凌乱不堪的沟壑,汇聚成一次次生离死别的艰涩。
“岩子!我得走了。等我回来,咱们再去邻村吧。你先多挖点蚯蚓,到时候我带你去钓大鱼回来炖了吃。”
“你啥时候能回来呢?”
岩子看着比他高半个头,大两岁的哥哥问道。
哥哥没有说话,笑嘻嘻的把手盖在他额头上。出门时不自觉的看了看棚子角落里已经干裂的藤盾和早已断成几节的柳剑。
微微的,他恢复了点意识。却又睁眼看到赤红的烙铁像太阳一般停在他被血痂包裹着的鼻子前。
热度的烧灼让他不自觉的流出了眼泪。
“吼!”他拼劲全身最后一点力气,咬住了军官的手。
那块带着“逃”字的烙铁不偏不倚的印在了肩膀上。
一股腥臭闯进岩子的鼻孔,就和当时家里窗台上那五个装蚯蚓的罐子的味道一模一样。
回忆与现实又重合在了一起……
“又过了五天了……”看着外面的泥泞的小路,岩子背着一罐蚯蚓独自去了邻村。
“哐啷!”罐子在拉扯中摔得粉碎。
岩子拼命的抵抗,和这些重获自由的蚯蚓一样不停的翻动着,寻找遮蔽。
他被连拖带拽的来到了渡口处。
这里已经聚集了不少人,他们大多都在哭。
“你哥已经被缠住了。按照定西王府之律法,由你顶替他的缺。抚恤……”
岩子呆呆的站在渡口处看着清澈的河,河里游着不少大鱼。
他脑袋有些蒙。不知怎的,只是非常可惜那罐摔碎的蚯蚓。
“我没有逃跑,更没有叛变!我只想要找我哥哥和他一起去钓大鱼。你们告诉我他被缠住了,那我就去把他解开啊!”
岩子已经彻底的混乱起来,对这眼前的刑讯官嘶吼道。
边军对战死这个词很忌讳。不知道是谁起的头,又或从什么时候开始,战死的人都是被缠住的人。
“我还有四罐蚯蚓。”
“他答应过我的,他不会死。”岩子咬着伍长的手,嘴里含糊不清的说着。
血和肉沫从嘴角沿着下巴顺着脖子一直向下流。
回忆到这戛然而止,每次都是这样。
三年前到三天前。
这兴许也是个定数。
岩子端着茶杯,看着厅里熙熙攘攘的顾客。
一匹新料被裁开。
“刺啦”。剪子划开布匹的声音将他的思绪拉回到手里的茶。
布庄开张后他才后悔为什么没有去做点别的买卖,比如跑跑商队赌赌命或是卖卖粮食发笔国难财。因为裁剪布料的声音像极了浸过水的皮鞭抽在身上的声音。
“茶可能真的没有酒有用。”岩子在心里默想。
所以从不喝酒的他,起身走进了祥腾酒家。
岩子坐在那里。
他已干坐了不少时间
和众人比起来他安静的像一尊泥塑。
桌上只有李韵姑娘刚刚送的酒。
不过酒壶是满的,杯子是干的。
第一次总是最难,岩子不知道该怎么开始。
小的时候,他和哥哥很羡慕那些能喝酒的大人。但是任何东西,只要你想要的时候没有,那么后面即便再有,有很多,也不算有。
毕竟这个世上有很多人为了生计,只得放弃享受。
“传州统大人谕令:狼骑犯边,边界五镇内除边军所属外一律撤往丁州府方向!”
又是一阵急促的马蹄声。
这次大厅内的所有人都听见了,而且听的很仔细。
这次远不如上次那般轻盈,欢快。
每一声都沉沉的砸在人们的心窝上,压的喘不过气来。
除了四个人。
张学究仍不停的往嘴里添着花生米。
岩子终于给自己倒了一杯酒。
李韵依旧拉着少年问东问西。
少年却面露喜色,抓过身旁的包袱就冲了出去。
“在下擎中王直属,中都查缉司司督大人麾下,天目省西北特派查缉使,刘睿影。请问目前边界战况如何?有多少狼骑犯边?”
少年扬了扬一枚玉牌,很是神气的高声问道。这一串子头衔可是先前在赶路中花了好大功夫才记住的。
“见过查缉使大人。目前战况未知,小的也是刚从定州府赶到,为州统大人传令。不过在小的出发时,州统大人已经命令州管大人齐整兵马,准备应敌。”
这兵士闻之色变,立即翻身下马。
查缉司。
自掌司往下只听命于擎中王一人。
下属六个省,每个省都负担着特殊的职能。且无论级别高低,皆享有临机专断之权。可风闻言事,先斩后奏。无须遵从规矩、讲究章程。可只凭借自己的感觉、意愿或想法。
因此天下上到四王、域外,下至平民百姓皆对其忌惮不已。
刘睿影所属的天目省,承担着监视其余四王、天下诸州以及域外势力的重任。
为何还要查缉四王呢?
刘睿影也没有想明白,他只记得进入查缉司那天,省着大人告诉他:“虽说这天下是五王共治。但毕竟是五王,不是一皇。世间只要不是唯一、绝对的事,就一定会产隔阂,生摩擦。”
特派查缉使虽不是一个具体的官职,但此时此地它却代表着中都查缉司天目省的最高权威。
“我的身后可是站着省巡大人。那可比省着大人还厉害,是天目省最大的官儿!”
对于刘睿影这样刚进查缉司的毛头小子来说,特派查缉使已经是无上的尊荣。甚至比那些州府的世子都硬气的多。
是和朋友喝酒吹牛时最大的炫耀本钱,更是让姑娘攀附爱慕的崇高身份。
但这些对他却有些奢求。
从记事起他就生活在查缉司。
他的父母在他记事之前就牺牲于查缉司。
所以他生来就是查缉司的人,刘睿影对此从未有过任何疑虑。
这是命。
那骑快马传令的士兵汇报完之后依旧弓着身子,看到刘睿影良久不言才微微抬头看了看。
“其余四镇已经撤离完毕了吗?”
“回查缉使大人,别的四镇小的已经通知完了。但是具体撤离的情况小的不清楚。集英镇是小的此次最后传令的地方。”
“嗯,回去复命吧。另外我在这里的事暂时不要告知你们州统和府长。”
刘睿影转身回到厅内,众人的目光都显得十分畏惧。他下意识的看向李韵,发现她还是笑盈盈的歪着脑袋嘟着嘴,似乎还有一大堆没有问完的问题。
“查缉使大人,我刚叫了你小弟弟你会不会把我抓起来杀掉呢。”
李韵不安地咬着指甲问道。
刘睿影又气又笑,根本不知道该如何回答这个问题。
“大家快散了吧,抓紧时间收拾东西撤离。”
张学究站起来边说边往门外走,他还惦记着他那代写书信的小摊子。
想想,自从上次狼骑大规模犯边已经过了很久了。
久到人们已经忘了家破人亡,背井离乡的滋味。直到从祥腾客栈出来看到门口的驻马石,才不禁打了个哆嗦。
“草原狼骑的血腥残暴可比查缉司可怕多了,咱们骑得是马。它们骑得是狼。咱们的马儿吃草,它门的狼吃人!”
正在人们纷纷往家赶时,镇子的东南角突然火光冲天。一阵呼呼啦啦的喊杀声铺天盖地的席卷而来。
几个小黑点在夜色中逐渐放大。
是狼骑!狼骑进镇了!
张学究刚把镇纸踹到怀里,微微叹了口气。
难道多年前的惨剧今日又要重演?
一道红影儿从人群中飞出,直挺挺的击中狼骑的咽喉。
半人多高的草原狼,横冲直撞的要往人堆里闯却突然身子一斜跪了下去。连带着把上面的骑兵都甩出去老远,砸在旁边一家民房的房房檐上。纵是草原人皮糙肉厚,高高壮壮,这一下也得弄个不知死活。
慌乱的人群怔怔的看着躺在地下哀嚎的狼。
他们从没见过凶狠的草原狼如此落魄的样子,心中甚至隐隐的有些可怜它。因为这叫声实在是太凄惨了。
这畜生呜咽了几下就没气了。人们想起先前的红影儿,顺着回头看。发现张学究怀中的镇纸少了一块。
“老人家真是好功夫!”
刘睿影赞叹道。
“这是你的剑?”
张学究死盯着他手里刚从剑鞘里拔出的剑。
“是我父母的遗物。”
大伙儿看到平日里荒唐古怪,邋遢放荡的张学究竟然有如此功夫。没来得及走掉的人们全都一股脑的簇拥在他身旁。互相挤来挤去,好像离他越近就越有安全感似的。
“偷学边军的功夫是要砍头的。”
张学究对站在肩旁的岩子说道。
“可惜没有趁手的家伙,不然一下就能废了它。”
“我不是偷学的。”
所有人都以为狼骑是张学究出手干掉的。
只有张学究自己清楚。
在镇纸脱手的一道红影儿之前,狼已经被打折了右前腿。
“凭你这身手在边军里拼场富贵应该不是难事。为什么要逃跑呢?”
“我不喜欢打仗,我只想钓鱼。”
岩子上前将张学究的镇纸捡了回来,在胸前蹭了蹭干净递还回去。
祥腾客栈三楼,沿街的屋内。
李韵静静的看着下面。
她的目光和思绪同张学究一样。
先是刘睿影的剑,再是岩子那一身出类拔萃的边军身手。
“星渊……”
李韵自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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