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寰很快发现,事情有些不对劲。
到这大街上来逛灯会的人之中,有不少年轻女子,也有不少年轻男子。
萧寰曾经听人说过,每年朝中都会有人上表,请皇帝将上元灯会禁了,理由是有伤体统。
每到这日,民人不分男女老幼都上街去观灯,因此,许多平时见不得面的男男女女女便会在灯会上遇到。而每年灯会过后,便会迎来一轮结亲潮,而官府收到的私奔、通奸告状也会激增。
当时萧寰听到这事的时候,觉得朝廷的人穷极无聊,如今看来,这事却是确实。
打扮得光鲜的年轻男女们来来往往,与同伴说着笑,却将眼睛在四周顾盼,目光暧昧。
萧寰贴的假须几乎将他的脸都遮住了,没人多看。但虞嫣不一样。
她无论走到哪里,总会引来不少打量的目光。周围的男子看到她,眼睛就像黏住了一样,只往她脸上瞟。
萧寰沉着脸,拉着虞嫣,盯着那些人,将他们的目光一个一个逼回去。
“时辰不早,回去吧。”走了不到一半,萧寰忽而对虞嫣道。
“才出来一会,这么早回去干嘛。”虞嫣说着,忽而指指不远处,“那边卖的灯好像不错,我们去看看。”
上元佳节,观灯是习俗,街市中到处都是兜售花灯的小贩。
虞嫣早已经看着眼馋,一路看下来,挑挑剔剔,最终选了一家看上去不错的。
这处摊点的花灯品种齐全,有宫灯样式,有花朵样式的,也有各种动物样式。小贩见他们走过来,忙迎上前,笑眯眯地向萧寰招呼:“郎君来给夫人买花灯么?小店什么都有,都是今年时兴的!”
郎君,夫人。
虞嫣的耳根微微一热,忍不住看向萧寰,却见他神色平静,似无所觉。
李泰在后面道:“店家,但凡是有好的,都拿出来给夫人看看。”
小贩连声应下,将货架上方的两排指给虞嫣:“夫人请看,这些灯是长安来的,恰恰赶在今日才到的货,看看这做工,别家都没有。”
虞嫣看着,觉得的确不错,挑了好一会,最终挑了一盏荷花模样的。
这灯做得很精致,花瓣层层叠叠,以竹篾作骨撑起来,将烛火包裹其中,看上去娇美而绚丽。
“夫人好眼力!”小贩笑盈盈道,“这灯抢手得很,方才一盏茶的功夫就卖出去好些,来迟些就没了。”
虞嫣看了看萧寰,露出讨好之色。
萧寰不多言,问小贩:“这灯多少钱?”
小贩的眼睛早已经将二人的打扮和他们身后的随从打量清楚,知道定然非富即贵,笑了笑:“我这灯不二价,一百钱一盏。”
萧寰正要让李泰付钱,虞嫣却道:“慢着。”
只见她看着小贩,不紧不慢道:“不是吧,你刚才卖给那位小姐姐,明明是四十钱一盏,到了我这里就成了一百钱了?”
小贩愣了愣。
萧寰和李泰也愣了愣。
“夫人哪里话,”小贩即刻道,“四十钱断然卖不出手,夫人听错了。我刚才说了,这做工……”
“这做工别家也不是没有。”虞嫣即刻道,“这一路我也是看着过来的,先前有一家,花朵比你的还大,也就卖四十五钱,我是嫌他做得太沉就没要。你要是非要卖一百钱,我还不如转头回去买。”
说罢,她拉着萧寰,作势就要走。
没走两步,小贩连忙将她叫住:“夫人且慢,夫人要多少?”
“四十。”虞嫣道,“多一钱我也不要。”
小贩无奈,只得说:“罢了罢了,夫人拿去便是。”
虞嫣这才露出笑意,让李泰付钱。
小贩收着钱,仍心有不甘,对萧寰道:“郎君也买一只吧,别人家夫妻都是买两个,成双成对兆头才好。”
萧寰和虞嫣的目光都定了定。
“郎君要这个。”小贩趁势将架子上的一只宫灯取下来,道,“看看这上面的诗,这可是广陵王最新写下的,别处还真买不到。”
萧寰本来正打算离开,听得这话,又站住。
他看向那灯笼,只见上面字迹工整,共有四首,题在四面,落款却是佚名。内容则是以春夏秋冬为题,诉尽衷肠,如同怨妇。
萧寰的脸拉了下来。
“怎么见得是广陵王写的?”虞嫣道,“又没有落款。”
“夫人这话说的,广陵王是什么人。”小贩道,“他的名号岂是能随便写出来的,官府来追究,我等可担不起。”
虞嫣了然,意味深长地看了萧寰一眼:“原来广陵王还会写情诗啊?”
萧寰:“……”
“广陵王那般高才,怎不会写情诗。郎君要了这宫灯,夫人要了那花灯,便是英雄配美人。”小贩道,“这灯本来也要卖七十,看夫人今日确是有缘,小人也四十卖了……”
“广陵王从未写过这诗。”萧寰冷冷打断。
小贩愣了愣,随即道:“郎君没见过不能说他没写过,这是广陵王上个月新作的。”
萧寰不打算多说,拉着虞嫣就要离开。
虞嫣却没动,反将他拉住。
她拿着那宫灯,兴味盎然,而后,又往别的灯上面看了看。
“既然你说有眼缘,那便给个实在价。”虞嫣道,“我再挑六盏,七盏两百钱,不卖就算了。”
等到终于逛了一圈往回走的时候,每个人手里都提着东西。
除了那些花灯,还有大包小包的小吃,都是虞嫣看中,萧寰掏钱买下来的。放到马车上,颇有满载而归之感。
“你买这么多做甚?”萧寰道,“这么许多你吃也吃不完。”
“谁说吃不完。”虞嫣道,“你不是说去朔方最快也要十天么,这些都是路上的零食。”
“那些花灯你买这么多又是为何?”萧寰道。
“当然是为了过节啊。”虞嫣道,“宅子里加上你我一共七个人,每人一盏多好。”
她花他的钱一向大方。
萧寰看了看那只写着诗的宫灯,一脸嫌恶。
“一人一只,”他说,“这宫灯你打算给谁?”
虞嫣瞥着他:“你不喜欢?”
见萧寰的眼睛里露出杀气,虞嫣随即道:“那你要那荷花灯好了,我要这个。”
萧寰只觉匪夷所思:“不过伪作,你要来做甚?”
“因为写得挺好啊。”虞嫣道,“小贩提你的名字也不过是想卖出去罢了,人家挣点钱也不容易。”
“知道他挣钱不容易你还砍价。”萧寰忍不住道。
“当然要砍,你的钱挣来也不容易。”虞嫣道,“上个月还差点死了。”
她每次对萧寰表示体恤的时候,总会让萧寰觉得她在拿自己当废物。
他正要说话,虞嫣却瞥着他:“你那么看不上这诗,是因为你写不出来么?”
萧寰一愣。
“情诗罢了,谁人写不出来。”他不屑道,“我不愿写罢了。”
狡辩。
虞嫣不理他。
宅子里只有碧鸢留守,见虞嫣给自己带了东西,她很是欣喜。
虞嫣又将众人交过来,让他们把花灯和零食分了。众人跟着虞嫣逛了一个晚上,也颇是尽兴,拿了东西,笑嘻嘻的。
当夜,众人在宅子里歇息。
虞嫣住的是偏院,离萧寰的主院不太远。
临睡之前,她照例检查他的伤口,然后给他量体温。
为了能够在这边一直用下去,虞嫣带过来的体温计是水银的,时间到了之后,她对着灯看了好一会才看清了汞柱上的数字。
大约是刚才在外面吹了点风的关系,萧寰的体温比正常时偏高些,差一点到三十七。
虞嫣皱了皱眉。
萧寰却道:“不是说三十七才是发热么,我当下无妨。”
虞嫣看着他,觉得自己幸好是跟了过来,不然他肯定不会当一回事。
她将体温计收好,却没有离开的意思,坐在榻旁看着他。
“昨天的事,我想跟你谈一谈。”她说。
萧寰知道她指的是什么事。
昨天夜里那场争执,虽然以虞嫣发现萧寰发热而告终,两人也一直没有再提,但并不代表真的过去了。
虞嫣有时爱装糊涂,有时却较真的很。
萧寰也不反对,道:“但说便是。”
虞嫣神色认真:“你昨的话,其实有理,我也知道你是为了我好。你放心好了,我会照顾好自己,三个月之内,也一定会回去,不会给你添麻烦。”
萧寰没想到她会这样痛快地低头,一时有些怔忡。
“我并非怕你给我添麻烦。”他说,“而是我怕我若一时疏忽,会让你遭遇麻烦。”
虞嫣道:“你所谓的麻烦,其实就是怕影响我在那边的生活,是么?”
这话一针见血。
萧寰看着她,没有否认。
“我在你叔父面前说过,不会阻挠你。”他说,“我自也不愿你因我而受累。”
虞嫣沉默片刻,道:“你觉得,我的生活应该是什么样?”
萧寰道:“自是留在你那边,继续如从前一般过日子,风光且安然无忧。”
“但这样的生活,也并不是我本来应该过的,而是出于我自己的意愿,为自己选择的。”虞嫣道,“就像我现在过来一样。所有的一切,都是我生活的一部分,你说的改变,其实无从谈起。如果你觉得我就应该照着某一条路走下去,一丝改变也不能存在,那你和我叔叔的想法又有什么区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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