夤夜,曾缇亲自出马,将四弟从独居的襄园,叫回城西的枢相府。
厅中,曾布看着终于团聚膝下的三个嫡子。
这位六十三岁的帝国宰执,面对自己这些或者憨厚、或者儒雅、或者倜傥的后代时,全然没有一位普通意义上的父亲的平和满足。
他只仿佛,是警惕而惜时如金的战场统领,鹰隼般的目光径直招呼在曾纬脸上。
曾纬也直视着父亲。
来府里的路上,大哥曾缇已经与他道明原委。
今日宫中这大的一场变故,曾布在酉初时分就知晓了个大概,甚至包括张尚仪的证词,信源当然不是来自哆嗦着回家的三儿媳向氏。
父亲与章惇一样,在内廷之中布有内侍眼线,曾纬心中清楚。
但他曾纬,四年前经历了精神上的弑父“壮举”,自枢相府邸破茧而出,从曾御史做到曾舍人,也早已不是当年那个怯于和父亲交锋的四郎了。
曾纬开口道:“父亲弃用张玉妍后,我在内廷,因修著《神宗实录》,仍会与她打交道,但今日自大哥口中,才知晓她犯下不赦之罪。”
曾布盯着儿子:“她对你,和对你三哥,很不同,你还在瞒我。”
曾纬看了一眼垂头默然的曾纡,平静道:“父亲说得,倒也对,张氏看我和三哥,自是有天壤之别。她看三哥,如明月清辉,看我,从前乃是父亲的牙卒,如今嘛,不过是点头之交。”
曾布不再与小儿子兜圈子,径直道:“对官家,她只说与你三哥当年曾互有爱慕,并未交待我让她进宫做眼线的事,她不是人之将死、其心也善,她是怕你也牵扯进来。她在给你和你岳家留后路,指望着你们靠端王得势后,自不会给我和你三哥好果子吃。”
曾纬笑了:“父亲想得真多。我真的什么也不知道。”
他又转向曾纡,施施然问道:“三哥,大哥说张氏怀恨乱咬,污蔑你和那邵提举一样,是简王的羽翼,官家不会信吧?”
曾纡抬眼与弟弟对视,并无愠怒乍现之象,只淡淡道:“四弟,你是起居舍人,平日里随侍官家左右,更懂官家心思,你觉得,官家会信吗?”
曾纬继续笑:“官家是男子,没有那么容易信女子的话。倒是张氏,太信三哥想与她再续前缘,结果……今日若非三嫂闹开来,她那件要藏起来的祸害之物,也不会露馅。”
曾纡面无波澜,却语带促狭:“四郎,据你三嫂所言,主要还是,你当初看中过的那姚氏,机灵狡黠,见多识广。”
“都噤声,”曾布打断两个儿子偏离主题的对话,容色却令人意外地和缓下来。
曾布啜口茶,一字一顿道:“深宫之内,聪明的女子,远不止张氏一个。此番,所幸朱太妃不在、向太后在,向太后是明白人,晓得张氏与端王府梁师成的亲厚之谊,我估摸着,张氏活不到明天早上。那样最好,免得她改主意。你们几个,包括为父,都得庆幸,官家的疑点,不在我们曾府有过暗通内廷讯息的所作所为,而在于,简王和端王,都盯着储位。”
曾纬闻言,敏锐地意识到,父亲连夜让大哥把他叫来,或许,并非逼问内情,也非父子串词,而是有更重要的计议。
果然,曾布坦言道:“四郎,你去与蔡家的大小子说,后头,若章相公为简王有所谋,我愿与你岳家摒弃前嫌。”
曾纬微微错愕,但很快就从生意的角度,明白了。
行情有变,此前势同水火的,也可以坐下来谈嘛。
曾布继续道:“韩忠彦与苏辙,能有几分道行?你和你岳家,心里应与向太后一样明白,与章惇旗鼓相当的人,是你父亲我。小皇子吸了一个月的砒毒,怕是救不回来的。官家若因伤心加重了心疾,太后急召两府执政入宫之际,便是紧要时刻。你回头,与蔡攸一道来见我,将他老蔡家在朝中交好、能做助力之人,当面说与我知,我看看哪些是能用的。”
这一夜,曾纬没有赶回襄园去。
他在自己熟悉的卧房里,定定心心地睡了个好觉。
父亲的安排,甚至令他做了个梦,梦见他们这些贤臣能臣,如愿辅佐端王君临天下,而简王身边的幕僚们,就像往昔多少失败的从龙之卒一样,都被罗织欲谋废立的罪名,下狱受刑。
其中,就有太府寺的邵提举。
梦里的最后一个画面,是姚氏哭着求他。
可惜这梦就到此为止,没做囫囵,唉。
夏日里天亮得早,卯正未到,曾纬醒了,他伸个懒腰起来,踱步出了自己的小院。
曾府北边的院墙下,硕果仅存的一棵梧桐树,在夏日里枝繁叶茂,亭亭如盖。
曾纡蹲在树下,轻轻地铲土,将词笺埋进去。
曾纬走过去,好整以暇地看着。
曾纡埋完了,抬头问弟弟:“她与你一起时,开心么?”
曾纬道:“饮酒解闷,岂如临水品茗。”
曾纡起身,拍净手掌上的土,对曾纬道:“你是起居舍人,今日进宫时,帮我问问。她若已不在,被埋去了哪里。”
曾纬点头:“好的,三哥。”
……
对症下药,若错过了时机,奇迹便很难发生。
内官张氏被行刑的半个月后,中了砷毒的小皇子赵茂,薨了。
简王赵似,与端王赵佶,结伴进宫,安慰自己失去独生子的天子兄长。
事发的翌日,赵似就听说,张氏竟将前后所有恶行,都栽到了自己身上。他当即进宫求见赵煦,为自己辩诬,赵煦只让他莫放在心上,恶妇的编排,不至于扰乱圣听。
然而赵似还是觉得,莫名其妙得了这么一番构陷之词,被白纸黑字地记录在案,或许还留存于史,就算官家不信,他也如刺在心。
现下,侄儿真的没有救过来,内廷一片悲戚中,赵似越发惴惴不安。
与他相比,端王赵佶要庆幸一些。
赵佶庆幸自己与姚欢,这一年来,经营出了皇亲与平民的亲厚知交关系,市井皆知。姚欢在毓秀阁显了一番本事,可算是为他赵佶撇清了嫌疑。
福宁殿中,赵煦看起来,又比刚入夏时,消瘦了许多。
这位亲政五年的成熟君王,就像去消化帝国广大疆域回传的各种天灾人祸的噩耗一样,用十余天的时间,慢慢接受了幼子药石无效、生命凋零的结果。
同时,他更为清醒地意识到,自己的身体,也绝非病在腠理,而是仿佛垮塌的堤坝,迅速地溃泻。
此刻,赵煦看着陪坐于下首的两个弟弟。
他们越来越像成年男子的宽实身量,以及精血健旺的面貌,令他难免妒忌。
似乎作为一种应激反应,赵煦喝了一大口白山老参汤。
青年天子忽地捏起这个茬儿,与赵似道:“十三大王,朕喝的这个参汤方子,还是你那得力的邵提举,献给朕的。你们官药局,今岁改了规矩,分了许多上品药在京畿州县和南京国子监,朕没少听皇亲贵戚们,来告状。”
赵似恭敬道:“这规矩,确是邵提举所定。他起于微寒,悯恤布衣,臣就先允他试一试新令。”
赵煦面上露出若有似无的一丝笑意:“听起来,倒有些像,当初先帝与王安石王荆公的相处之道。”
赵似心头一凛,忙道:“臣正有一事,要启禀官家。邵提举,前日与臣说,待京畿平安度夏、时疫渐散后,他想辞去提举一职,往惠州行医。”
一旁的赵佶闻言,扬眉道:“哎,对,对对,官家,臣也正要说此事。这个邵提举的娘子,姚氏,昨日也来府中见我,说想将艺徒坊的坊长一职,让给将作监李诫的妹子来做。她要去惠州,看胡豆林。”
赵煦“哦”一声,虚弱着嗓子,却换了开玩笑的口吻:“想来是你们亏待人家了,他夫妇二人,撂挑子不干了。”
赵似不敢凑趣,仍正色道:“邵清这个提举之职,当初乃官家所授,他何去何从,臣自要听官家的安排。”
赵煦盯着弟弟,和言道:“他要走,就走吧,京城懂药的能吏,想来也不只他一个。”
又转向赵佶问道:“你方才说谁?李诫的妹子?”
赵佶点头:“是,据姚氏说,李大监的七妹,这些日子,正带着艺徒坊的女徒弟,在两淮一带走访,给官家要改的《营造法式》画图。”
赵煦道:“好,既然是姚氏挑中的,你就让她试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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