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休的时候,黄致忍不住将自己的困惑与李咎说了。他琢磨了一上午,似乎琢磨到了什么,只是实在想不通,他希望李咎能给一个让他茅塞顿开的答案。
没想到李咎也很迷茫:“坦白地说,我也不知道大多数人学这些有什么用。的的确确他们很可能一辈子都用不上这些学识。”
黄致道:“对呀,花这么多时间、功夫,去学一辈子用不上的东西,岂不是白费了时光?”
“可是,我觉得,他们有权看看书中的世界。知道这些道理之后,他们可能觉得不需要再继续学下去,那就不学了,但是至少他们应该先跨进这个世界的大门,亲眼看一看,再做这个决定。”
李咎自己就是没好好读书的典型,但是他既不后悔读书,更不后悔在确认自己不会读书后选择弃笔从戎。
“而且,万一他们中间真的出了圣人呢?或许有家传手艺的,可以记录下自己的手艺供后人学习;或许有擅长音律的,写出极好的杂剧本子来,为后人传颂;或许有擅长画画儿的,或许有擅长音律的,更或许有人悟了道,有人懂了学……也不至于让这样的人昏昏昧昧地过下去,也算是功劳一件吧。”
黄致道:“昏昏昧昧,一生都不知道书里世界,倒也不算太坏。我更担心他们初窥门径,却无法更进一步,还不如不知道。至少,不会太失望,不会太痛苦。”
“我家族长辈中曾经有一个人开出了这样的问题:假如人们在一个屋子里昏睡,屋子外面烧起火来。倘若将他们叫醒,他们也许可能从火灾中逃生,但是更大的可能是眼睁睁看着自己和同伴被烧死。若是不叫醒他们,则他们会在睡梦中死去,不会知道被活活烧死的苦楚。这般的情形下,叫醒他们,岂不是更让他们痛苦吗?”
黄致道:“此言不假,若是这种情况,与其活活受折磨,还不如在梦中结束此生呢!”
“但是,另一个长辈说,不是这样的,既然能叫醒他们,就不算没有逃生的希望。也许无知勉强可算是幸运,但是这幸运根本就是掩耳盗铃。”
李咎说的这个故事改编自鲁迅的《呐喊》,不过现在的情况却不像鲁迅先生曾经处身的那么黑暗,至少这个世道是安宁的,有希望的,于是就更显得有光明。
李咎道:“我想叫醒他们,让他们懂得更多道理。这些学识也许对绝大多数人都是无用的,但是万一用上了呢。”
黄致思忖许久,直到李咎已经着手准备用在外面街上宣传的《三国演义》特大字号注音连载版本了,黄举人才抬起头来,笑道:“你说的不错。我觉得他们学了没用,是我自己觉得。但是我并不是他们,我非鱼,不知鱼之乐,我不能想当然地替他们觉得有用或是没用。痛苦也好后悔也罢,应该他们自己决断。更何况……有教无类,那些肯听教化的,便是个猴子,也该好生教导。贤兄果然胸襟广阔,这一遭儿,我没白来!”
李咎也笑道:“我也没白请您来。《三国演义》的大字儿版,还得您来。我写写硬笔字还好,挥毛笔写斗大的字却是不能了,还请先生出马。”
黄致心里很爱《三国演义》,李咎不请他,他也想自告奋勇地来,可不能让别人抢了机会!黄致叫来自己的书童磨墨铺纸,道:“好说好说,回头给我坛香雪酒做润笔!”
李咎在李园外面搭了个能遮雨的棚子,他准备将《三国演义》用大字抄了,誊在棚子下的展板里,配以插画和拼音。每天找个会拼音的在棚子里站着教拼音,顺便看守抄书以免张贴的图书被人偷偷撕了占为己有。
现在只有《三国》,以后会接受其他人写的故事。另外李咎还准备请个说书先生在外面说书,一一次,并且只说一半,剩下的故事,相看就只能自己设法去看懂。
为了方便本地人阅读,这个版本的《三国》按本地方言注音,如此能加快拼音的推广。九成本地人一辈子都没听过官话,直接上官话版,门槛未免太高了。
“用什么字体好?”
“馆阁体。横平竖直,虽然没甚风味,但是最标准。”
黄致颇以为然,于是用馆阁体先将《临江仙》誊在上面,然后顺着顺序往下抄。一张那么大的纸,才写五十来个字,字字分明,隔老远都能看清楚。
李咎则另取纸笔,开始画插画。第一个故事就是十常侍乱政、刘关张结义。《桃园结义》之前给染织陈已经画过了一次,底稿还在,于是李咎只给《十常侍》图起了个底稿,好交给外面的画师拓写,大尺寸的放外头棚子里,小尺寸的准备印书的时候用。
自上次和染织陈说要找画师以来,染织陈倒是颇找了几个,其中一个有些憨傻且只得一只手的男子。
这仿画男子姓张,靠描绣样为生,平素里就称作是绣样张。叫他自己作画,他是一世也做不出来,但若是叫他仿画,像李咎给的这种简笔白描,不论原尺寸还是放大缩小,都可以仿得有模有样,那可真是除了线条粗细外,别的都分毫不差。因绣样张老实,染织陈会格外看顾他一些,那些比较低级的活计,一般优先派给他,绣样张感恩在心,只不知如何报答。
李咎看了染织陈送来的画样,暂时定下这个人,只没抽出时间来亲眼见一见。这日他画好了插图,想起这件事,便叫初三郎找个人传话过去把绣样张领了来,让他再描摹这幅新插图。
李园的名声早已在青山城传遍了,豪族之家也看着李咎的一举一动,平民百姓下九流等更是对李园格外关心。绣样张也不例外。
染织陈常会找人打花样子,城里头会描样儿的都和染织陈关系好。染织陈突然叫他们描摹图画,说是画得好会有个能吃一世的大生意。那些人无不竭尽所能,将那张《桃园结义》画得花团锦簇,又是设色,又是增加背景,又是增加细节,个个不同,张张漂亮。唯独绣样张交的一张和原画差不离的图。
绣样张傻归傻,倒是很清楚自己比不得正常人,只要有口饭吃有碗水喝就行,故而也没想着染织陈口中的“大生意”能落在自己手里。
这日染织陈又送来一张图,交代要放大了描摹,绣样张不由得十分惊讶。原图只得一尺长六寸宽,描摹图要三尺长二尺四寸宽,图上人物虽多,线条却还是那么简洁明了,绣样张依样放大,倒也不难。绣样张恰好手中无事,当即就描摹好了,趁傍晚前就送回柳记货行交予染织陈。
染织陈收了画,他也看得出来绣样张仿画算不得多精致漂亮,但是非常契合李咎的要求——传神。他寻思着横竖没什么事做,不如带着绣样张去给李咎瞧瞧。如果李咎满意,留下了人来,也省的他还要给绣样张安排活计;若是不满意,趁早再找好的。此外这绣样张也给李咎仿了两幅画了,李咎给绣样张一顿饭吃,也算是对得起他能劳动了吧?最重要的是,这个点儿赶去李园,没准又又又能蹭一顿好吃的。
就这样,李咎下午递过去一个插图,饭点儿就收到了成品,这效率就让李咎很满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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