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永在老夫人门前跪了足足三个时辰,虽说地上的雪都被扫尽了,但冬日的地面冷的渗骨,跪到后来他连一双腿都感觉不到了。
眼看着夜色渐深,屋里终于有人掀帘出来,正是朱永的正牌夫人,老夫人身边的心腹妈妈姜氏。
姜氏年轻时也是个温婉可人的美人胚子,朱玲的模样正是肖似其母。只是如今上了年纪越发肃静,打扮的越发素净,与从前的娇俏少女当真是判若两人。
她低眉敛目,疏离的说道:“起来吧,老夫人让你进去。”
朱永松了口气,待要起身却发现身子已经僵的像块冰,便伸手想顺势去扶姜氏一把借力。却不想姜氏像是被烫了似的,蓦地往后一退,朱永一个没扶住险些栽了个跟头。
他张口就想骂,但又顾忌着这是在老夫人门前,只得暂且忍气吞声,眼神阴鸷的看了姜氏一眼,冷哼一声自己慢慢稳住身形,这才一瘸一拐的进去了。
姜氏被他这一声冷哼吓得身子不由自主的颤了颤,面上闪过一丝惶恐。眼看着朱永人已经进去了,她才忐忑不安的跟了进去。
朱永对姜氏尚能横眉冷对,到了老夫人面前就只剩俯首帖耳了。佟老夫人手里转着佛珠,闭着眼睛看也不看朱永,问道:“听说你是被皇后宫里的人送回来的,到底是怎么回事?”
到了老夫人面前,朱永不敢再瞒,遂将事情原原本本说了。自己费心心思偷佛经原是想给白嫣然一个教训,不想反被人将计就计算计了。
如今事情闹到了皇后娘娘面前,事关献给皇上的万寿节寿礼,原不该这般轻易放过他。但佟氏到底顾及佟家的脸面和老夫人,只让人将朱永送回了佟家。
但老夫人是佟氏的母亲,一手养大的女儿她怎么会不了解。佟氏这次是真有些不高兴了,否则也不会什么话都没带,就这么不清不楚的把人送回来。
老夫人睁开眼睛看着朱永,一双略显混浊的眼中精光乍现。
“除了佛经之事,皇后还问你什么了?”
朱永缩了缩脖子,硬着头皮答道:“皇后娘娘还问起王府库房失窃之事来,奴才不敢欺瞒皇后娘娘,只得、只得老实说了。”
老夫人不咸不淡的问道:“哦,你是怎么老实说的?”
朱永赔笑答道:“奴才说王爷公务繁忙,奴才是替王爷分忧,这才偶尔挑些东西送去孝敬老夫人,免得两家生分了。”
佟氏执掌后宫多年,哪里还会被这些话糊弄过去。只是丢的东西都是被送回了娘家,佟氏也不好将事情闹大,但恐怕心里已经有了龃龉。
这便是白嫣然的目的,先是将计就计让朱永犯下不可轻饶的大错,将这个烫手山芋交给佟氏自己解决。再特地提起库房失窃之事,让佟氏惊觉佟老夫人的逾越。
白嫣然之所以对朱永一忍再忍,缕缕小惩大诫,便是因为朱永到底是佟家的人,当初也是佟氏亲自从佟家挑选带来的。
所以无论朱永做了什么,看在佟氏的面子上也不好真对他动手,否则不但是打佟家的脸,更是拂了佟氏的面子。
朱永就是深知这个道理,这才敢一而再再而三的背后下黑手。却不想常在河边走,哪能不湿鞋,最后还不是落到被扫地出门的下场。
老夫人听罢也知道到底是怎么回事了,心里却不以为然。
她这个女儿她最清楚不过,与皇上不睦,所以一心把佟家当成自己的后盾。即便如今因为这些事情生出了些不快,但也不会真因此就和家中疏远了。
朱永看不出老夫人的心思,心中忐忑不安。见姜氏像个木头桩子似的杵在一旁,也不替自己求情,心里恨得牙痒痒,面上却是卑躬屈膝的表忠心道:“奴才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老夫人和佟府,还请老夫人看在奴才忠心耿耿的份上,让奴才留在老夫人身边当牛做马。”
老夫人怎会不知道他的心思,不耐烦的摆了摆手道:“行了,你先下去吧,这些事以后再说。”
朱永听出老夫人没有赶自己走的意思,但还是放心不下。生怕自己真沦落到个当牛做马的下场,一边应着起身往外走,一边给姜氏使眼色,让她替自己求情。
见朱永出去,老夫人转头去看身边的姜氏,叹道:“嫁了这么个男人真是委屈你了,这个没用的东西居然被赶了回来。要不是看在你的份上,这个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东西就该被打一顿板子扔出去。”
见姜氏沉默不语,她又意味深长道:“倒是玲丫头让我刮目相看,虽说没能给安王当个姨娘,但如今也是王妃身边的心腹丫头。要是她能为我们所用,可比十个朱永都有用。”
见姜氏越发低着头一言不发,老夫人知道她心里不愿意,便又放软了声音道:“我知道你舍不得,若非连缪雨都折了进去,我也不会为难你。但如今这情形你也看到了,没想到一个小门小户出来的女人这么难缠。
要是身边再没个咱们的人,说不定哪日被人算计了去也不知道。我也不让玲丫头干什么,只让她多一双眼睛。这也是她该做的,毕竟她是……”
姜氏不知想到了什么,突然打了一个激灵,僵硬的说道:“老夫人不必说了,奴婢都知道。”
老夫人拉过她的手慈爱的拍了拍,满意的笑了。
这厢老夫人的算计佟氏还不知道,她自从看了缪雨的证词和那两封信后便一直心情郁郁,连灵希过来说话也是心不在焉。灵希看出端倪来,也不多问,只说自己想去翰林图画院看画。
这倒也不是什么大事,佟氏便随口应了。灵希拿了令牌内心雀跃不已,出了凤仪宫便径直往外朝去。
好在今日她身边跟着的不是桑从姑姑,而是随侍宫女梨儿,否则她也不敢这般大胆。
梨儿与桑从姑姑截然不同,素来是公主说一不二,灵希说什么便听什么。之前从未听说过公主要去翰林书画院看画,如今却这般迫不及待也不多嘴问。
灵希拿着皇后给的令牌,果然轻而易举便通过侍卫的盘查去了外朝。
一路到了翰林书画院,这是个清静处,反正四下无人,她便垫着脚尖从窗户往里面看,瞧见里间人的身影,今日当值的果然正是白博仁。
其实灵希今日是有备而来,那日父皇的万寿节上突如其来的指婚让她如梦初醒。身为公主,纵然是金枝玉叶,自小享进荣华富贵,却也是最身不由己的。
前半辈子困在皇宫里一片四四方方的天地里,说不定下半辈子还要被指婚。若是从前她或许还不会这般忧心,但如今她已经心有所属,自然万般不情愿。
思来想去,灵希决定替自己争取一回。
如今白博仁来了翰林书画院任职,想见一面倒是方便了许多。只是真到了这会儿,她却又有些犹豫了。
梨儿只见公主来来回回踱步,还当她是没看到门在哪里,小碎步跑过去“吱呀”一声推开门,仰着小脸邀功的笑道:“公主,你请进。”
灵希扶额,只能硬着头皮进去了。
却不想里面的白博仁也听到了梨儿的声音,放下手中画卷急急往外走。两人在门口骤然停步,隔着一道门槛四目相望,一时竟都不知该如何开口。
片刻后,还是白博仁先回过神来,行礼道:“微臣不知公主驾到,有所冲撞,还请公主勿怪。”
灵希摆手道:“不妨事。”,说着便往里面走,连眼角余光都不敢去看白博仁。
白博仁保持着不远不近的距离跟在她身后,一时也有些紧张,手脚都不知该往哪里放。见灵希盯着桌上散乱的画卷看,赫然解释道:“微臣正在查阅这些画作是否有损,桌子上有些杂乱,让公主见笑了。”
灵希倒是浑不在意,已经兴致勃勃的去看桌上的画了。翰林书画院里放的都是元和帝的收藏,随便拿出来一副都是传世之作,有些灵希从前都无缘得见,今日倒是能一饱眼福了。
灵希拿起一副只听说过还没见过的画作一边欣赏,一边笑道:“你如今这倒是个好差事,既清闲还能大饱眼福,连我都有些羡慕了。”
白博仁轻笑,又做了一辑,说道:“微臣这都是托公主的福。”
灵希也想起来了,正是因为白博仁替自己解了迦叶公主的刁难,这才被父皇另眼相看,从礼部调到了翰林院。
她转过身来红着脸道:“说起此事,我还没有好生谢过你。当日若非你替我解围,还不知要如何收场。”
白博仁摇头轻笑,答道:“公主不必客气,这些都是微臣理应为之。”
灵希咬了咬唇,问道:“你的意思是,若那日被为难的是旁人,便是皇姐,你也会挺身而出?”
白博仁看着她绯红的两颊有些出神,怔了怔才清咳一声,答道:“倒也不是。”
灵希眼中一亮,就听白博仁接着道:“想必若当日之人是芍晗公主,也就不必微臣班门弄斧了。”
白博仁这话倒是不假,芍晗公主才情过人,容貌姣好,若非身子羸弱所以不常在人前露面,恐怕京城第一美人的名头花落左微语。
灵希却是一听气的直跺脚,鼓着腮帮转身就走。
这一转身却又不甘心起来,想到自己今日来的目的,突然又回过身来,却正好看到白博仁唇边的笑意,顿时反应过来。
“好啊,白博仁,你竟敢戏弄我!”
白博仁越发忍俊不禁,不由摇头失笑。灵希却被那温煦明朗的笑容看的一阵发愣,红晕一路蔓延至耳后,心中鼓起勇气开了口。
“唔。白博仁,你、你可愿意……”
灵希的话还未说完便被一阵脚步声打断,原是有人来了,被她打发去守门的梨儿也忙咳嗽起来。灵希不满的嘟了嘟嘴,只得等到下次了。
临走前她又回头笑道:“白博仁,下次当值我再来寻你。”
白博仁立在原地,脸上已然没了方才惬意的笑意,恭敬的行了礼,一言不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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