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徽照的一生,拥有过太多的东西。她在宫里度过了成年之后几乎全部的人生,拿她的青春,拿她的岁月,也换来了很多东西。
她成了太妃之后,寿康宫正殿里的博古架上,只放了一个粉彩瓜蝶纹的瓷瓶。是她爱慕过的人送给她的。
他是别人的丈夫,早早的死去,永远不会知道有人这样挂念了他一生。
元昭一朝,她是最受宠爱的贵妃。御花园里的花朵太多,也没有一朵敢来试一试她的锋芒。
她不必担心自己会失宠,因为这宠爱,原本就是他强加给她的。天下之主,他要给她,她也不能不受着。
她是在十八岁的那年进宫的。父母宠爱,留来留去,十八岁没有说亲,最后她被送到了宫里。
要她进宫的皇帝与她之间,没有那些叫人心动的爱情故事,只是纯纯粹粹的利益交换,政治考量而已。
那时候元后的身体已经很不好了,可皇帝还年轻,是要再立皇后的。恒国公赵家的弋娘入宫比她要早的多,也早就有了儿子,很快,她也就要成为凤藻宫新的主人了。
徐徽照一入宫,便是贵妃,便是叫六宫众人皆侧目的专房之宠,她承受着那些妒忌,也把她们向她伸出的,不该伸的手全都斩断了。
这样的事情做的太多,做到后来,她都厌倦了,她有时候都想,就这样吧,算了吧,反正她这样活着,其实也很没有意思。
可谁让她偏生生的聪明,便是那些人想害她,也总是不能得逞的,而后她不费吹灰之力,以帝王的宠爱为刀,便能让她们自食恶果。
但她知道,她这一生的对手,从来不是后宫里这些终将凋零的女人,也不是后来成了皇后,成了太后的赵弋,而是一个个姓景的男人们。
她入宫的第三日,也就是他在她宫里留宿的第三日。她并不爱他的,他也是,他知道她聪明,所以干脆就把话都说明白了。
那时候他毕竟也还是个年轻的皇帝,是个年轻的男人,他心中还是有爱的,不过并不是对她的。
他说,“后宫之中,只有贤妃赵氏,和你的出身最高。你们之间,势必要有一个平衡,朝堂之上才能平衡。”
“赵氏已经为朕生下了一个皇子,皇后薨逝一年之后,朕会将她立为新后。可是朕不愿见朝中官员向恒国公那一边倾倒,所以才需要你入宫。”
原来她入宫,是为了成全赵氏的儿子和后位。她在心里想。
“朕能给你们的,无非是权势,地位,子嗣,宠爱。赵氏已然占了地位和子嗣,朕也已经将你封为了贵妃,将来朕会给你协理六宫之权,以及无人能望其项背的宠爱。”
所以她没有子嗣,一生都没有。只有一个宛平公主,那也是她为他办事办的好,他可怜她罢了。
刚开始的时候,即便很快便应了,她只是觉得他说的话可笑。他居然会觉得,在这朱红墙里厮杀,他的宠爱是和子嗣一样重要的东西。
他没有问过她想要什么,放在她面前的从来都不是选择。她和他相伴数十年,他从来都不知道,为了一个孩子,她其实是可以什么都不要的。
不过,如果是他的孩子,那也就罢了吧。
她也很快的,就发觉了他说的话里的漏洞。
他明明是可以把后位给她的,纵然有他的宠爱,有协理六宫之权,没有后位,她到底还是比不上坐在皇后位置上的赵弋,她们之间不是平衡的。
权势,地位,子嗣,宠爱。他说的话里还漏了一样东西,是他的真心。他明明把他的真心也给了赵弋,所以才让她做了皇后。
可惜赵弋她自己似乎并不太明白,所以才和她斗了一辈子,要和她争原本就是他强加给她的宠爱。
争到后来不再争,把后半生太多的时间放在了她的儿子身上,忽略了枕边人的感受。
他最怕的就是这样的局面,尽管他或许也想过,就把这一片江山,送到她的儿子手上好了。
可赵弋做的实在太过,到结局时,终至于与他完完全全的离心。
帝王之爱,敌不过江山,有时候还不如一无所有的匹夫之爱。
最后是她赢了,她支持的元后之子成为了新帝,而赵弋的儿子,埋骨他乡,连一个子嗣也不曾留下。
但是他到底还是挂念着她,怕她的下场不好,要新帝在他的床前发誓,将来不会动他最爱的女人,和她身后的家族。
他留给她的只有一句话,他说,“阿照,这辈子是朕对不住你。”
做都已经做了,她的一生都毁去了,再要道歉,也根本没有任何意义。
她的心早就已经很坚硬了,他死了,那个送给她粉彩瓜蝶纹瓷瓶的人也死了,赵弋还活着,她也还要活下去。
瓜蝶之意,是绵绵瓜瓞,是祝愿子孙繁盛之意。阮凛从未了解过她,所以选了她其实最不喜欢的粉彩,可这上面的纹样,却又偏偏是她最渴望的。
看了几十年,渐渐的也就看习惯了,一日见不到,反而要觉得心慌。
他的冤屈还没有洗净,她还要活着,做许多事。
锦乡侯林家的人,她熟悉的只有一个,便是他的妻子。她常常来大嫂的梅真堂做客,也帮着她的大嫂做了许多事,是她大嫂最感激的人。
她的容貌生的实在很好,她的女儿像她,外孙女也像她。她一见到沛柔,很快就想起了她自己还住在熙和园里的时候。
他们夫妻在熙和园里游园,她曾见过。当年她对她就没有妒嫉,他们是很好的一对夫妻。所以见了沛柔时,也只剩下了一点点的感慨罢了。
她告诉沛柔那支银杏叶簪的缘故的时候,说的话,比她当年进宫前从母亲那里听到的要柔和的多。
承载着定国公府这块牌匾的并不只有男人,元昭一朝,她甚至觉得,她做的事情比她做了国公的哥哥还要多。
昭永一朝,沛柔又能为徐家做多少事情呢?
她的嫂子毕竟不像她母亲那样经历过真正的战乱,见过人命微贱,所以她是狠不下心来的。任由沛柔选了一个自己喜欢的人嫁了,幸而这个人总也不算太差。
不,甚至可以说是很好。若是没有他,她精心教养了多年的其献,大约也并不会这么顺利的就成为了皇帝。
她这一生,先是和她姓景的丈夫斗,再是和他姓景的儿子斗,也是她处心积虑了多年,又把他的孙子捧上了帝位。
深宫岁月,到底还是寂寞的夜晚更多,她如何能够觉察不出来,这些年她真的也变了许多了。
闺阁时的聪慧只用在玩弄心计上,从后宫争斗的弄小巧,逐渐变成了前朝政斗的谋略心术。
她被锁在这朱红墙,鎏金瓦下,她变得讨厌春天,讨厌从没有再来过她心里的春天。
其献是个好孩子,一直记得他生母一家的冤屈。她也跟他说过很多从前阮家的事,阮凛的事,那还是她在闺阁之中的时候听闻的。
在她心中如战神一般的男子,从传闻中走出来,走到过她生活中,也因为与她哥哥的同袍之情,多多少少给过她一点关爱。
其献登基之后,赵家嫡支尽数被流放。赵弋亦成了庶人,从宁寿宫迁出去,住在南苑一间小小的厢房里。
她临死之前,她曾去看过她。
这恐怕是赵弋一生住过最差的屋子。从前是恒国公府金尊玉贵的小娘子,后来进了宫,很快生下了皇子,封为了贤妃,又很快成为了皇后,住进了徐徽照没住过的凤藻宫中。
即便他刻意的宠爱着她,可也其实从没冷落过赵弋。
皇后之后是太后,即便赵弋做了那样的事情,他也没有要她死,要她过的不好。
他临死的时候,徐徽照在他床前想起来的,却是她年轻时候的一件事。
每次他在她殿中留宿,她总要喝一碗汤药。
景家的男人还真是一样的优柔寡断,处处留情。他其实可以给她一副让她永远也怀不上孩子的药的,他给他自己留着后路,却要她总是受苦。
她曾和他开玩笑,真的是开玩笑,“若是有朝一日,臣妾刻意换了这药汁,怀上了陛下的龙子,陛下会如何?”
他眼中的几分温存顷刻便退去了,他说,“贵妃,你僭越了。”
她是他的贵妃,想要生一个孩子,是她僭越。可赵弋生了谋朝篡位之心,也还是好好的做着她的太后。
爱与不爱之间的区别,其实真的很大。
赵弋至死都不知道她当年缘何受宠,不知道自己曾得到过丈夫的真心。她自以为聪明,其实是这世间最傻的一个。
明明没有被利用的,以为自己是被利用。明明不是帝王真爱的那一个,却要强装出是真爱。
赵弋真可怜。她也可怜。罢了,到最后,也是她赢了。
她这一生,一直在和景家的男人交换,换来的东西有她喜欢的,也有她不喜欢的。
但她最珍视的,还是她眼前不必交换便得到了的粉彩瓜蝶纹的瓷瓶。这是当年她进宫,阮凛送到她哥哥那里去让他转交的给她的礼物。
她收了这礼物,连一句谢谢也不曾说过。他不过是随手,也不会那么计较她有没有说什么。
徐徽照从南苑回去,梨花的花瓣飘到了她身上。
“梨花风动玉阑香,春色沉沉锁建章。唯有落红官不禁,尽教飞舞出宫墙。”
做景家帝王的贵妃没意思,太妃也没意思,做了太皇太妃,原来还是没意思。宫墙之外应当是春日了,落红官不禁,那便早些出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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