翠萼楼是沛柔两生出嫁之前所居之地,她对它,自然比几乎未踏足过翠萼楼的清柔要熟悉。
太夫人心中牵挂她,即便她出嫁已久,她的翠萼楼也一直都被打扫的很干净。
沛柔沿着木制的阶梯往上走。清柔便在她房中,背对着她坐在窗前的贵妃榻上。
清柔一直望着窗外,远远的传来一阵少女的欢声笑语。沛柔没有先出声,过了好一会儿,清柔才转过身来,站起身,在室内的圆桌旁坐下。
却也仍然不曾开口。只是拿起了桌上的茶壶,为自己与沛柔各斟了一杯茶。
色泽黄绿,清香扑鼻,是柯氏最爱的雀舌茶。
自腊月时,柯氏便被幽禁于红继堂中,一晃将近三个月,那清柔也就是三个月没有见到她的母亲了。
沛柔接过茶盏,却只将它放在一旁。她早已经不喝雀舌茶了。
“八妹妹今日找我过来,是想知道,你母亲当年为何会搬出梅真堂,如今又为何会被禁足于红继堂中,甚至连你大舅母的丧仪都不得出席吧?”
清柔抬起头来,看着自己的姐姐,却没有回答她的问题。
“熙和园中春光最盛之处,莫过于秾芳阁与翠萼楼。‘秾芳依翠萼,焕烂一亭中’。大姐姐出嫁的时候,我还是个小孩子,很少见大姐姐在时秾芳阁的繁华。”
“可如今却仍然记忆犹新。大姐姐是公府这一辈嫡出的长女,的确该有这样的气派。”
说到这里,清柔笑了笑,像是想抚平自己的心心绪。
“你只比我大了六岁,你出嫁的时候,我也搬到了熙和园里。可是我从小在梅真堂长大,母亲究竟喜不喜欢你,我心里很明白,所以我对你也从来不曾亲近过。”
“也所以你的翠萼楼,我是从来都没有来过的。可是你瞧,即便你已经嫁出去了,如今的翠萼楼,依然有不比我的春蓑楼寥落的光景——”
沛柔笑了笑,“你觉得我配不上这些。”
清柔是国公嫡女,外祖父又是当朝太师,论身份,她的确是徐家女儿里最尊贵的一个。
清柔却摇了摇头,“不,我不是嫉妒你,我只是想问问为什么。只是因为祖母喜欢你么?”
沛柔想了想,“或许是吧。不过,我的生母和父亲的感情很好,也有爱屋及乌的原因。甚至我这个乡君的封号,恐怕也是因为今上对我生母一家的事情怀有愧疚的缘故。”
清柔生的像柯氏,是一张讨喜的圆脸。她素来安静温婉,在学业上用心,周先生是很喜欢她的。
她很敏锐的发觉了沛柔话中的关键,“你生母的事情,我是不是不能知道?是不是因为我母亲知道了你生母的事情,所以她才被关了起来?”
清柔才十三岁,前生甚至没有她这个人,所以沛柔其实并不很了解她。不过她这几句话,倒是和前生柯氏生的儿子沐哥儿很像。
也是被人庇护,所以这样天真。若是有什么事情得罪了他,稍微哄一哄也就好了。
想想前生,柯氏其实也很奇怪。徐家满府的人她都是不喜欢的,也最恨沛柔。
诚毅侯府为了一个没落了的爵位都能争成这样,柯氏嫁进来以后,定国公府有多少年都是蒸蒸日上的,她有儿子,却似乎也没想过要为她的儿子争一争国公之位。
在自恃清流,不与权贵同流合污这一点上,她要比她的父亲柯太师有始有终的多。
沛柔的神思重新回到与清柔的谈话上。
“你母亲的确知道了我生母的事情,恐怕早在你刚刚出生的时候。她是因为知道了这件事,所以才行差踏错,终至作茧自缚,走到如今这步田地的。”
“在我出门坐客的时候,她让人推我入水,那一次是你三姐姐代我受了过。又在我区感慈寺上香的时候,在我的糕点中下毒。”
“这两件事,你去问祖母,问父亲,顷刻便能分明。你大舅母谢氏,和你母亲,都是亲口承认,在字据上按了手印的。”
“我没有什么对不起你母亲的。就是我的生母,在你母亲过门之后不久也就过世了,并没有碍着她什么。”
“若是非要论,那我生母的存在,对前头的闵氏夫人,你润声大哥哥的母亲的伤害,要比对你的母亲多的多。可即便是她,也没有要我的性命这样歹毒。”
清柔的眼泪,大滴大滴的落在翠萼楼里铺就的百蝶穿花织锦毯上。她原来坐的笔直,如同在上周先生的课一样,此时却被抽走了精神,耷拉着肩膀。
她也曾经这样落泪过,在知晓柯氏对她的真心的时候。
沛柔心中忽而有几分不忍,“就是因为这样,从前你问我,所以我才不愿意那么早告诉你。你表哥那里,我也从未告诉过他缘由。”
“你母亲与谢氏对我的伤害,我从未想过要转嫁到你和你表哥身上。因为我不想变成和她们一样的人。”
沛柔定了定心,又道:“去年腊月,我在松鹤堂里的时候,又差点中了砒霜的毒。是你母亲让你六姐姐做的。”
“因为她痴心妄想,以为帮了你母亲做了这伤阴骘的事情,还能嫁给你表哥。”
“你母亲不仅害了我,这一次还害了沐柔。在人以为自己离目标很近的时候,的确是会不择手段的。”
清柔的悲伤之意更浓,伏在桌上,尽量压低了声音大哭起来。
若不是她对这个妹妹到底有几分不忍,早在柯氏事发那日,她便会将她唤来,在柯氏面前将一切都说清楚了。
她从前一直以为自己的心是很硬的,却没想到它从来很柔软。当面将事情说开,固然会损伤柯氏与清柔的母女情分,令柯氏痛不欲生。
可于清柔呢?她没有办法选择自己的母亲是谁,无论柯氏对沛柔做了什么,她对清柔始终是很好的,很疼爱的。
要清柔接受她的母亲原来是这样一个人,并且连逃避的余地都没有,无疑是一件很残忍的事情。所以她不愿意这样做。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清柔才抬起头来。
“其实……其实十一月的时候……我就知道了……”
清柔哭的太久,说话便只能断断续续,但她还是坚持此刻就要把话说完。
“那时候大舅母她……她病重……母亲不能常常出府……所以只好让我常常去……去探望大舅母。”
沛柔把自己的丝帕递给她,让她擦了擦眼泪,静静的等着她说下去。
清柔看起来有几分痛苦,缓和了许久的情绪。
才继续开口道:“那时候大舅母的精神似乎就有些不正常了……她每日都拉着柯表哥的手,说要他为她报仇。”
“后来有一日,我去茶房端了大舅母的药过来,在门外听见了大舅母的叫喊声,‘她的确该死,我就是要她死,你是我的儿子,为什么替她说话?’”
“我隐隐觉得这件事和母亲也有关系,所以虽然知道这样不好,却还是继续听下去了。”
“可柯表哥他也没有在里面呆多久,很快就出来了。他看起来……好像是很伤心,我就站在门口,他也没有看到我。”
“而后我就追了上去,央求他把他知道的事情告诉我。”
清柔自嘲的笑了笑,“今天我找五姐姐,只是想看看,会不会还有万一的可能,是大舅母精神失常臆想出来的这些事。”
沛柔和齐延都猜到了柯明叙应当是知道了他母亲对沛柔所做的事情,却没想到他的知道居然是这样惨烈,看着自己的母亲因为这件事失心成疯。
若是早知如此,还不如由她来告诉他这一切。
清柔的话还没有说完,“那一日柯表哥就写了折子,上书辞官了。”
“可是外祖父并没有允准。表哥很痛苦,却也无可奈何。后来大舅母过世,今上曾经想要夺情,表哥便坚定的拒绝了。”
可前生柯明叙却是辞官了的。前生没有柯氏和谢氏害她的这些事,这便说明,前生柯明叙辞官,非是为了这件事。
而他又是心智坚定之人,不会一直听从他祖父的摆布。这件事不足以令他辞官,那就说明,前生发生了更令他难以接受的事情。
会不会就是柯太师有意谋反的事,他不愿意同流合污。
清柔又静默了片刻。“往后除非有重要的事,我不会再去见我母亲了。这对于她是惩罚,对于为人女的我也是。”
“她做这样的事,似乎是为了我,可却没有想过若是事败,我会变成什么样,我会有多痛苦。这样的事,即便是事成,于我又有何助益?”
沛柔便道:“她做这件事不是为了谁,只是为了争一时的意气罢了。她从一开始就不愿意嫁进来,听从了安排,后来又努力错了方向,所以才会走到这一步的。”
“两年前我便同你说过,我不希望你自苦,如今也是。今日是你的春宴,是你一生中很美好的一段时光,不要辜负了春光,也不要辜负了自己。”
熙和园里的每一个少女,都应该拥有如春光一般美好的人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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