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了一夜的雪,此时的金水湖,已然是白茫茫一片。寒空无树不开花,杨柳之岸,成了雪树之岸。
毳衣炉火,绿蚁新酒,与齐延在一起,她从来都是什么都不用操心的。
大雪没有停下,齐延撑开了伞,将她搂在怀中,而后一起向着湖边走。
齐延先上了船,而后将手伸给她。沛柔一手挽了雪青色素面裙的下摆,一手被他牵着,跨上了甲板。
齐延一用力,她落到了他怀中,与他四目相对。幸而不知何时又下起了茫茫大雪,四野无人。
齐延说话之间的热气喷薄在她耳边,“今日这样听话,倒让我有些怀念昭永十七年的上元夜——便是那一夜,你其实心中也是想同我在一起的,对不对?”
即便周围无人,齐延说的话,还是令她有些脸红。
于是她轻轻的踩了齐延一下,“你说怀念从前,可是怀念我唤你‘登徒子’?”
齐延没有动,“也不知夫人是方才没吃饱,还是身子实在太轻了些。身轻如燕,也一如当年。”
沛柔轻轻笑了笑,齐延也就放开她,让她在船头的软垫上坐下,又自船舱中取出一条灰鼠皮毛,让沛柔盖在腿上。
自己撑开了桨,向湖心而去。
大雪没有停下的意思,他们被笼罩在一片灰蒙蒙之中。四周很静,只有船桨破水,和风帽被湖上的风吹动的声音。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齐延才停下来,自船舱中取出一壶酒,放在火炉之上。
他在沛柔身边坐下,与她一起无声的欣赏着天地大美。过了良久,他才道:“可惜金水湖上没有湖心亭,不然在亭中赏景,又是另一番趣味了。
沛柔轻轻笑起来,“纵是有湖心亭,也轮不着你了,你瞧,这湖上也不是只有我们这一芥小舟。”
“每日晨起都磨磨蹭蹭,已经用过了早膳了,还要再去吃一顿云吞和烧饼。”
齐延便道:“你这小娘子,怎么说话全无一点良心。难道我不是为了你?请你吃饭,还说了这话等着我。”
“再说,若不是为着今日出门,你也不能起的这样早。说来也是惭愧,当爹当娘的人,起的还没有女儿早。将来如何给女儿做榜样。”
“是是是,都是为了我。两碗云吞,两个烧饼,你各吃了一份半。可不是为了我么,若是我吃多了,变胖了些,是要不高兴的。”
齐延就伸手,笑着捏了捏她的脸。
沛柔又道:“难得出门,就不能只谈风月,不谈女儿么?没有孩子之前盼着有孩子,一有了孩子,又觉得自己长了一辈,好像老了许多似的。”
齐延看着她,语气温柔,“不老,哪里老,你还不到二十岁呢,正是好年华。”
“再好的年华,若是和你一起老去,也不觉得可惜了。”
俄顷,大雪初霁,雾气渐渐散去,冬日出于云层之后,洒下万丈金光。这便又与方才不同,天地之间,只剩金银二色而已。
炉上桂花酒渐沸,齐延将它取下来,斟在犀角雕岁寒三友纹的杯中,与沛柔共饮。这酒和昭永十七年上元那夜他们喝的一样。
不过三两杯,酒意已经爬上了沛柔的面颊。她今日裹的是银狐毛的斗篷,毛色雪白,并不太显眼,遮去了她的青丝。
偏她生的又白,脂粉未施,整个人几乎都要融进这湖光雪色中去了。
“此时酒意上涌,靥上生花,便又将你从这雪景中拉回来了。从前远在天边,宛在水中央的美人,如今在我身边,是我的妻子了。”
“当年清梦满船,我也曾以为,只是醉后的一点旖思而已。醒来只剩残灯纸帐,一片伤心。可原来我们不止同船共渡的缘分,梦醒之时,相伴的人还是彼此。”
沛柔伸出手去,轻轻抚去了他风帽上的雪花。
小舟在湖上漂流,渐渐靠近了一艘画舫。齐延正要站起来把他们的船撑开一些,便看清了画舫之上的人。
“柯师兄,老师,今日也有此雅兴。”
齐延站起来,拱手向着画舫上的人行礼。又伸手将沛柔搀起来,也看着她与他们问好。
“柯世兄,周老先生,没想到会在此处相逢。”
柯明叙自然也站起来还礼。他尚在母丧期间,即便是大雪的天气,亦穿着看起来十分单薄的粗布麻衣。
也不知道是不是她的错觉,她总觉得柯明叙今日看来眉宇间似乎有些愁思。
他从来都是如朗月清风一般的人,也生性豁达,与周老先生很像,少有这样不开怀的时候。
若只是为母丧之故,应当也不会这样沉默寡言才是。
周老先生看起来很高兴,笑呵呵地道:“一曲清歌满樽酒,人生何处不相逢。方才我还在想是谁与我为同道中人,原来便是元放。”
又对沛柔道:“五丫头,你祖母近来身体可好?”话未说完,先咳嗽了几声。
沛柔关切道:“祖母前几日也如先生一般有些咳嗽,不过如今已是好了。我瞧先生面色不佳,近来可有延医问药?”
周老先生看来并不在意,“不过是小小风寒罢了,不必这样麻烦。”
沛柔就和齐延对视了一眼。
他又问齐延,“你那炉子上烫的是什么酒?倒一杯来我尝尝。”便把他原来手中的杯子递给了他。
柯明叙出言阻拦:“老师身体不适,不宜饮酒,还是多喝些茶吧。”
齐延也就没有伸手去接他的杯子,“柯师兄都如此说了,我可不敢给您喝酒。况且这酒也无甚特别的,是女子平日所饮之酒,老师不会喜欢的。”
年纪越大,越像小孩子,周老先生狐疑的看了一眼那炉子,又见沛柔的确在饮酒,也就不再坚持。
“那便罢了吧。你许久不曾来看我了,待我好些了,你来我府上看我,咱们师徒三人再好好的喝一场酒。”
他们师徒说的热闹,沛柔却关心着柯明叙。
湖上风大,他穿的实在太单薄了些,连带着他整个人都有种苍白脆弱之感,这绝不是她所认识的,身上永远有蓬勃的书生意气的柯明叙。
沛柔正想将灰鼠皮毛制的毡毯送给她御寒,就见画舫的船舱中钻出来一个少女。
“柯世兄,我没在船舱里找到什么能御寒的东西,不如我们……”
看见沛柔和齐延,少女的话戛然而止。
一别将近一年,泾陵县主似乎又长开了些。她穿着一件绛色缂金丝水仙纹的小袄,略显老气的颜色,却被她的清丽压住,反而多了一种别样的活泼。
她脖子上围着赤狐皮做的围脖,那皮毛红艳如血。
一双丹凤眼在看清沛柔的一瞬间便凌厉了起来。不过眼下的那颗胭脂痣,到底为她增添了几分妩媚,也减弱了她的气势。
与她相像,凌厉起来却比她更凌厉的赵五娘沛柔都不怕,哪里会怕她一个小姑娘。
泾陵县主故意堆出一个笑来,语气里带着那个年纪的小女孩才有的活泼。
“齐世兄,好久不见了。我听说九月时你得了个女儿,恭喜你呀。”
齐延温和的笑了笑,“多谢县主。”
泾陵县主的目光又落在沛柔身上,不屑道:“既然这样怕冷,干脆就不要出来赏雪了。”
沛柔身上穿的衣服的确要比她更多。她素来畏冷,齐延知道,所以才硬是要她穿成这样出来的。倒要被这小县主嘲笑了。
沛柔不欲与她争锋,只是笑着对柯明叙道:“湖上风大,虽然柯世兄尚在孝期,不好用太奢侈的东西,但也总该注意着自己的身体。”
他从前有嘱咐她添衣的情分,她也是要还的。
便将那张灰鼠皮折好,递给他,“柯世兄若是不嫌弃,便暂且用它御寒吧。”
柯明叙却并没有伸手来接,看样子是想拒绝。
泾陵县主站在是站在他身后的,看不见他的表情。她一见沛柔如此,立刻伸手解下了自己的赤狐围脖,拉着柯明叙的衣角,要他转过身来。
而后踮着脚,伸出手有些笨拙的将那围脖套在了他的脖颈上。
永宁郡王身材高大,或许是像了她父王。她虽然年纪还小,却也并不比沛柔矮多少,也并没有如何吃力,便够到了柯明叙。
“柯世兄,我不觉得冷,这条围脖还是给你用吧。”
柯明叙似乎是想伸手,但他最后还是没有,仿佛是终于找到了拒绝沛柔的借口,而松了一口气。
“乡君好意,明叙心领了。不过,有小县主这一条围脖,我已经不觉得冷。”
今日的柯明叙,似乎的确有些奇怪。不过县主这样行事,倒是一点也不奇怪。
看来她的确已经知道沛柔曾与柯明叙有过婚约的事情,所以如今不仅是为她的好朋友清柔打抱不平,更是把沛柔当作一个情敌来看。
沛柔也只是笑笑,收回了手。知好色,则慕少艾,也是人之常情。
等过了年,泾陵县主也有十三岁了,是可以办春宴的年纪了。
而柯明叙要守母丧,以他的心性,只怕是会守满三年的。
袅娜少女羞,岁月无忧愁。柯明叙的三年光阴过去,泾陵县主便处在她一生中最好的年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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