沛柔在明瑟殿陪了贞静公主一个月,又因为同样幼年失母,她们如今的关系已然很好。
每日上完课,贞静公主也时常邀请沛柔去她的明瑟殿坐坐,去看新生的小猫。
如今元俪皇后的白猫和生下的小猫俱都养在她殿里。
自元俪皇后去后,昭纾殿已经成了后宫禁地,只容许深情的帝王偶尔进去怀念他此生的挚爱。
现在已经是六月下旬了,出生才二十多天的小猫还只有手掌大。小小的两只窝在一起,正在棉布搭成的窝里睡觉。
那白猫也还是这样优雅而慵懒,卧在贞静公主膝头,动也懒怠动。
等到了黄昏时分,朱檀进了殿中,贞静公主看了她一眼,忽然站起来,对怀中的白猫道:“雪花,我们走。我和你沛柔姐姐带你一起出去玩玩。”
雪花是这只白猫的名字。
沛柔不知道她要去哪里,也没有问,随着她一起坐上了轿辇。看样子是要往宫门的方向去。
轿辇一直行到皇城外城城楼下才停下来。
沛柔不解何意,见贞静公主开始往城楼上走,她也就跟在她身后登上了城楼。
皇城之外当然是有人的,守城的官兵,做生意的小贩,走动的行人。
可今日却不同。
齐淑妃的本人的事情已经了结,她家族的事情却还没有。
齐家在燕京的人跪在城楼下,恳请皇帝开恩。
跪在最前的是诚毅侯夫人张氏,齐延跪在她身旁。
何太夫人这下知道怕了,只敢跪在她向来看不顺眼的儿媳,和最宠爱的孙子之后。
而后是世子夫人小张氏,和她并列的,是怀着近七个月身孕,抱着丈夫的牌位的夏莹吹。
她怎么忘了还有这件事呢?
这一个月来她实在太累了,虽然六月开始她都是回定国公府安寝的,可太夫人见她每日那样累,也就不曾再要她读过邸报。
沛柔知道这一阵子朝廷里最多的消息,无非是某家某户因为在宫中为妃的族女曾经对元俪皇后不敬而被问罪。
她不想看见这样的消息,斯人已逝,做这样的事情除了为许家活着的人招来怨恨,又有什么意义。
她为自己找了借口,居然也就又这样心安理得的不关心外面发生的事情,把自己封闭在内宅这样的方寸之地里。
可是这样的事情,即便她读过邸报又如何呢。
她不能左右齐廵的生死,不能影响今上的决定,也不能让齐家人今日不要跪在这里,她根本还是一个无用的人罢了。
她控制不住自己要把目光落在跪的笔直的齐延身上。
被燕京百姓围观,被公主居高临下的蔑视,她忍不住要去设想,此时此刻他心里究竟在想些什么。
前生她只是听说过这件事情,可今日亲见,尤其是她觉得元俪皇后之事上疑点颇多的时候。
她的目光落在夏莹吹高高隆起的腹部,她到底还是很不忍得。
城楼上的风把贞静公主和她的衣袖猎猎作响,贞静公主鬓边的白花也被这大风吹落,坠到了城楼之下。
齐延抬起头,望见了站在城楼上的沛柔。他离她太远,她看不清他脸上的神情。
贞静公主问她:“你觉得她们可怜吗?”
沛柔据实以答:“若齐氏并不无辜,那她们就不可怜。”
“作恶之人只消以命抵之,不会祸及家人,那这代价未免也太轻了些,只怕将来会因此而有更多的人作恶。”
她还有一半的话没有说出口。若齐氏无辜,那齐家人在这件事情上,当然是很可怜的。
贞静公主回过头,对着她淡淡地笑了笑。这一个月来她好像忽然长大了许多。
“你方才的话中做了一个假设。你觉得害死本宫母妃的不是齐氏?”
沛柔没想到贞静公主忽然这样敏锐,又想起太妃的话,让她不要把这自己的疑心宣之于口。
沛柔不敢再面对着她,就只将目光投向远处。
“是与不是,陛下已经有过圣断。臣女只是喜欢在说话时留些余地罢了。”
“若作恶之人的确是齐氏,那本宫一点也不可怜他们。母妃薨逝,本宫和兄长、父皇全都痛不欲生。”
“齐氏只是抵了命而已,本宫和兄长、父皇心中的痛,他们要怎么还?自然是也非要让她的亲人如此痛苦不可。”
她的话里也做了假设。
贞静公主会这样想,沛柔一点也不觉得奇怪。
前生徐家家破人亡的时候,明知道不是齐延下的命令,他只是执行者而已,她也恨他恨到了骨子里,直到临死之前才慢慢地释怀。
贞静公主若觉得这恨意、和齐家的落魄能让她觉得好过些,那不妨就恨下去吧。
总归今生与前生应当一样,帝王的决定并不会被公主的恨意左右,齐家人到底是能保下性命来的。
她们又站在城楼上看了一会儿,才发现六月的风原来也会是冷的。
雪花在贞静公主的手中瑟缩了一下,于是她们也就不再看,转身下了城楼。
等沛柔陪着贞静公主回了明瑟殿,又坐了马车从皇城中出来,回定国公府的时候,恰好今上给齐家的旨意也已经到了。
诚毅侯父子卸西北军务,回燕京思过。收回立国时太祖赐下的丹书铁券,诚毅侯爵位从世袭改为三代而终。
比起很多更无根基,仅仅只是因为曾经言语挑衅过元俪皇后就被打入冷宫或是赐死的妃嫔,以及她们被问罪、流放的家人,这已经是一个很好的结果。
齐家人是待罪之身,今日自然不是骑马坐车到皇城下的,听完了内侍所宣的旨意,夏莹吹被小张氏扶起来,已经快要昏死过去。
沛柔不忍得,在经过齐家人时让车夫停下了马车,把夏莹吹扶了上来,一路先往齐府去。
她不想面对今日的齐延,所以并没有露面。
何太夫人也想坐车,沛柔示意扬斛以马车拥挤为由拒绝了。
夏莹吹也是一身的素服。
在皇城下跪了一天,她已经连话也说不出来了,神智也不再清明,却仍紧紧的攥着丈夫的牌位。
沛柔让她靠在她肩上,一路低声安慰她。
前生在诚毅侯府的时候,夏莹吹对她是很好的。今生她大约也没有别的机会还情,今日帮她一次,她们也算是两清了。
昭永十年的诚毅侯府,比记忆之中她初嫁过来时不知道好了多少。
近百年的侯府,几代人的积累,从今日起,只会日渐衰败下去。
夏莹吹仍然住在前生她住的庄和堂里。
可她也不过嫁过来一年多而已,她的闺房还是有颜色的,不是后来一水的黑白灰,也有小儿女的红妆艳色,黛眉朱唇。
墙上还挂着她为齐廵做的画,画中人仍然意态鲜活,可她的丈夫却已经只剩了枯骨。
诚毅侯和世子如今只怕正护送着他的尸骨,在西北回京的路上。
夏莹吹也就会逐渐如庄和堂里如今能望见的那株石榴,榴花欲燃,燃到尽头,什么也不剩下了。
齐家人有自己用熟惯的大夫,这就不用沛柔操心了。
天色已经不早,她见夏莹吹的脸色逐渐变得好起来,也就放下心来,向她告辞。
夏莹吹没有留她,她带着扬斛一路出府。
即便多年未曾来过,她对诚毅府中的道路还是很熟悉的,也到处都有她曾生活过的记忆。
路过了嘉懿堂,她到底还是停下来看了看。
虽然不是花期,院中的海棠一如她记忆中的枝繁叶茂,比熙和园秾芳阁里种的海棠的还要好。
也不知道将来是谁有福气能在这花树下赏春赏月,喝一壶清甜的桂花酒。
她收回了目光,准备动身离开的时候,遇见了刚刚步行回到府里的齐延。
还真是很凑巧。
沛柔没有话要跟他说,只是点了点头算打过招呼,准备和他擦肩而过。
齐延在她身后开了口,“我之前有欺骗过你么?我曾经欺负过你?”
沛柔不解何意,停下了脚步。但她无意和他纠缠。
“我不懂齐世兄的意思,天色不早,我该回府去了。”
他却没有让她走,快步闪到了沛柔身前,他的神情有些落寞,又有不得到答案誓不罢休的倔强,比沛柔记忆中成年之后总是温和微笑的他要更鲜活。
“上次新年大宴上,在城楼上,你有些醉了。你说我混蛋,说我骗了你,我欺负你,究竟是何意?”
见沛柔没说话,他又继续道:“之前我和你只见过寥寥几次,有几次更是连话也没说过。可是我莫名也觉得你好像很熟悉似的,仿佛在哪里见过。”
“我明明没有做过欺负你、骗你的事情,可那日你对我那么说的时候,我居然也觉得很难过。这到底是为什么……”
她根本就不记得她曾经对他这么说过了,那天她已经完完全全的醉了。
她只记得烟花绚烂美丽,大雪如鹅毛,落到她掌心里,却连片刻也留不住。
而此时沛柔只是觉得心剧烈的痛。
前生没有对他说过的话,没有说出口的委屈,今生对着这样一个是他又不是他的人说出口,又有什么用呢。
解释无用,宣泄无用,愤怒无用。是她无用。
“那天是我喝醉了,我并不记得我曾经对你说过这样的话,你之前也不曾欺骗过我,伤害过我。”
“那日多有得罪,请齐世兄见谅,也请齐世兄把这些事情忘了吧。我已经不愿再提。”
她转过身去,有泪水飞快落下来,被夏夜的风裹挟,让她不必动手去擦拭。
“那日你明明喊的就是我的名字。”
沉默了片刻之后,齐延最终放弃了,神情比方才又落寞了几分。
“若我之前有得罪之处,恐怕也只能是得罪了。齐家如今已经成了这样,我大约没有什么能够再帮得上你,可以弥补的地方了。”
“今日一别,你我之间更是如有鸿沟万丈,还请徐五小姐善自珍重。”
沛柔又向前走,她知道,这一次分别,恐怕真要许多年以后才会再相见了。
齐延没有再追过来,她停在原地。
她的声音也消散在夜风里,“将来恐怕道阻且长,万望齐世兄珍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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