灞水是燕京城外的一条河流,靠近城东繁华之地的一段是修建了道路的,沿河有街市。城南多是贫贱人家,这一段河岸也就保留了原本的面貌。
端午时节,草木生长的很好,河岸边有很广阔的草地,上巳节时青年男女们常常来此相聚冶游。
今日游人不多,四野空旷,虽然比不上西北那邬草原那样辽阔,却也叫人心旷神怡。
马车上有毡毯,陆嬷嬷和苏嬷嬷把毡毯取下来,在邻近河边的草地上铺了,又拿出从两府里带出来的点心瓜果安置了,请三个小娘子在毡毯上坐。
万长风牵着马逐渐走远了,瑜娘就和海柔细细的说起西北故事来。
这些故事前生沛柔已经听过,就只放了一半的注意力在上面。她很难得才有这样放松的时间,可以尽情的远眺河上江帆。
她当然是很爱定国公府的,前生做梦也要回去,明知必死也要回去。
可一座府邸毕竟是静止的,哪里像这一川东流水,永远也不会为谁而止步,反而更有其魅力。
可惜这宁静也并没有持续很久,远远地看见几个少年在往这边走来。
万长风显然也发觉了,怕遇见什么事端,牵着马回了她们身边。
等那几个少年走的越发近了,陆嬷嬷就迎上前去,说明了沛柔等人的身份,请他们回避。
就见景珣从人群后冒了出来,笑眯眯的和陆嬷嬷打招呼,“嬷嬷好久不见,外祖母身体可好?”
说完也不等陆嬷嬷回答,径自就走到了她们坐着的毡毯前,笑着道:“今日五妹妹怎么也在这里。”
早在知道景珣也在城南的时候,沛柔就隐隐有了不好的预感。她又目力不错,远远的就看见了缀在队伍后的景珣。
为免麻烦,沛柔一直都是背对着他们的,却没想到景珣还是要凑上来和她说话。
就听海柔道:“珣哥儿,你难道没看见你三姐姐我也在这里吗,没礼貌。”
把景珣交给海柔对付再好不过了,沛柔正好装作继续看水上游船,没有听见。
景珣便道:“三姐姐,你是不是最近过节又吃胖了,我一下子都没认出来你。”
“好你个珣哥儿,看我今天不好好教训教训你。”海柔一下子从毡毯上站了起来,就要追着景珣打。
那景珣是个无赖,被追着绕毡毯跑了一圈,就干脆在沛柔身边一下坐了下来。
沛柔毕竟还是稍显瘦弱,被他的力气一下带倒。幸而地上毡毯铺的厚,她摔在地上才不至于受伤。
瑜娘忙把沛柔扶起来,关心地问:“沛柔妹妹,你没事吧,有没有受伤?”
沛柔靠着瑜娘的力量才勉强坐了起来,虽然身上没有被地上的砾石划伤,可毕竟也是重重的撞了一下,此时身上还是觉得有些疼的,只摇了摇头,对瑜娘道:“万家姐姐,我没事。”
那群少年在陆嬷嬷自报家门之后便陆续离去了,只有一个身着松青色仙鹤纹团花直缀的少年还没有离开,陆嬷嬷原本就是在和他说话。
此时见沛柔受了伤,也忙快步走过来,细细的看了她没有外伤,才对景珣道:“几个月不见,珣哥儿这是越发淘气了,我该回府去和太夫人说一声,让她跟王妃好好说道说道才是。”
陆嬷嬷是太夫人的陪嫁丫鬟,多年来忠心耿耿,在定国公跟前都能说的上话,景珣当然就更不敢造次了。
景珣自己其实也吓了一跳,没想到自己的力气居然有这么大,“五表妹,你没事吧,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我只是被三表姐追着脚下滑了一下。”
他明明就是故意的。和前生一样,只是喜欢缠着她而已。
可也没有必要为了这样一件小事,就把状告到太夫人、永宁郡王妃两位长辈跟前。
若是让王妃觉得太夫人过于偏心沛柔,不疼景珣这个唯一的外孙,也不是件好事。
况且这件事细究起来,里面也有海柔的事。
沛柔只在心里叹了口气,收敛了自己的脾气,尽量温和的对陆嬷嬷道:“嬷嬷放心,我并没有事的,这样的小事也不必和祖母说了。省得她以为我们兄妹不和睦,徒增她老人家的心事。”
陆嬷嬷见沛柔这样懂事,又是欣慰,又多了点没由来的伤感,到底还是又说了景珣几句,又饱含警告的看了海柔一眼。
“今日是在府外,姐儿们还是文文静静的坐着看看景色,和姐妹们聊聊天的好。若还是这样闹腾,还是早些家去吧。”
虽然苏嬷嬷才是跟着海柔出来的仆妇,可资历远远比不上太夫人房里的陆嬷嬷。
今日海柔也确有不是之处,见小主子被训斥,苏嬷嬷也并不好多说什么。
海柔也就老老实实的重新坐了下来,却不想再搭理景珣。
沛柔是本来就不想搭理他的,现在正好有了光明正大的理由;瑜娘原本觉得景珣有趣,今日见他这样莽撞,而且她看得清楚,景珣根本不是脚滑,心中不免生出几分不喜来。
三个小娘子竟然没有一个愿意搭理他的。
景珣却很不会看眼色,还要拉着沛柔和她说话:“五表妹,你们今天也是出来游玩的吗,我方才在街市上遇见万家小姐,她不是说你们都在善堂里吗?”
万长风见场面未免尴尬,只好出来打圆场,“方才见你称呼徐家的小姐们为‘表姐’、‘表妹’,想必你应该是永宁郡王府的小世子。家父是禁军统领万靖遂,我的名字叫万长风。”
“我和我妹妹以及徐家的两位小姐今日确是是先去的善堂。捐赠了物资之后,见天色还早,就决定出来走走,想不到有幸在这里碰见小世子。”
好不容易有人和他说话,对方把话说的又客气,他也就和万长风说起话来,只是还时常拿眼睛瞟着沛柔。
沛柔只做未觉,一心一意的和海柔、瑜娘说话。
忽见方才在一边和陆嬷嬷聊了几句的小少年朝着他走过来,沛柔下意识的抬了头,才发现他居然是柯明叙。
他就是柯大太太的独子,也是柯明碧的哥哥,永承二年齐延那一科的状元。
齐延和他同样拜在周说竟周先生门下,也曾经夸奖过他的文章,针砭时弊,字字珠玑。
齐延是承认自己不如他的。
沛柔对柯家人的印象大多不好,对柯明叙的印象倒不坏。
燕京世家子弟身上带着的那种风流气质是张扬的,明亮的,可是却也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他却不同。
同样出身高门大户,他反而有一种书香文墨沉淀之后的淡然和自如,让人望之相亲。
齐延也是喜欢做书生打扮的,喜欢穿各色花纹图样的直缀,腰间挂着小印荷包。
可是沛柔见过他锐利的样子,后来就总觉得他不伦不类,不过是披着书生的皮囊,其实却行杀伐之事。
也许是前生深爱过齐延这样假温和的人,她今生就很喜欢像柯明叙、万长风这样待人真正温和的人。
柯明叙和齐延是完全的两种人,他的温和,是从骨子里透出来的温和。
他给沛柔和海柔行礼,“今日我随松石书院的同窗冶游至此,听闻这里有两位定国公府的小姐,因此特来拜会。家祖柯至卿,定国公夫人正是我姑母。”
沛柔是认识他的,海柔却不知道,直到他自报了家门,海柔才反应过来。
也许是因为柯明碧之故,她对他颇有些冷淡:“原来是柯家的世兄,定国公夫人是我大伯母,我在家行三,这位是我五妹妹,也是我大伯父的女儿。”
沛柔就站起来,也对他温柔地笑了笑,行了个福礼:“柯表哥安好。”
她是从来不叫景珣“表哥”的,正好也气一气他。
他们就大大方方的说起话来,“五表妹客气了。我在家许久没有听见姑姑的消息了,她最近可还好?“
沛柔低头,温婉一笑:“我母亲最近身体还好,郭大夫几次进府,都和我祖母说让她只等着抱孙子便是。”
或许是因为他母亲来自江南,柯明叙举手投足间都有一种北地少年身上少见的优雅。
“这样便好。姑母幼时失恃,我母亲进门早,姑嫂的感情很好。”
“若是她知道我今日见到了五表妹,却没有过来打声招呼,回去之后只怕要埋怨我。如今有了五表妹这一个消息,我也好跟我母亲交差了。”
“每见柯家舅母,总见她笑语嫣然,待人十分和气。”
他既然提起了柯大太太,她也总该客气两句才是,“我母亲在家一切都好,只是少人说话。我年纪还小,怕不懂事说错了话,惹母亲担心,因此并不常常到她跟前去。柯大太太若有空闲,不妨常常过来家里坐坐。”
沛柔说了一番话,都是看着柯明叙的眼睛的。
他比沛柔只大了六岁,却格外有一种沉稳的气质。他生就一双丹凤眼,一直含着笑意听沛柔说话,却并不让人觉得轻浮。
两弯不浓不淡的眉,像是绘画名家笔下的山峦。肤色很白,比起沛柔也不遑多让,此时在日光下看来,犹如一块名贵的玉石,也让他原本就出众的五官看起来更加俊美。
柯明叙就笑了起来,“我会转告我母亲的。”
前生燕京少女最想嫁的少年就是柯家的叙郎。文采斐然,面如冠玉,虽出身顶级文官之家,却向来怜贫惜弱,敢于为天下众生发声。
她那时却只觉得齐延的相貌生的好,和柯明叙只见过廖廖数面。她从来都没有注意到过,他原来也有这样绝代的风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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