沛柔觉得多说也无益,不如还是等宣瑞伯府春宴那日见面再说。
正好也到了沛柔喝药的时辰,李嬷嬷就端着药碗进了佛堂。
虽然她已经好了,但大夫嘱咐了要多喝几日的药,她反正无可不可,能安李嬷嬷和太夫人的心最重要。
她接过药碗,仰起头一次就把药喝完了,而后解下身上的荷包,取出里面三沁斋的糖盒子,也递了一颗松子糖给海柔。
她现在已经养成了每日带着糖盒子的习惯了,太夫人见她自己有分寸,也就没有多管她。
李嬷嬷接过空了的药碗就转身退了出去。沛柔看了一眼海柔,她仍坐在那绣墩上,完全没有要走的意思。
沛柔还记挂着那被她泪水洇了的佛经,就想出言赶她走,却听见海柔含着糖,口齿不清地道:“五妹妹,今儿天气好,咱们园子里逛逛去吧。”
“我屋里的迎夏会用草编花篮,前儿她给我编了一个,我挂在我的床帐上了,今儿进园子里去我让她给你也编一个。”
“三姐姐也知道,祖母罚了我抄佛经的,不抄完可定然是不许我出门的。若是我不能出门……”
那她自然是去不了宣瑞伯府的。
海柔听出了她的弦外之音,却还不愿意走:“五妹妹,那我在这里陪着你吧。我保证不说话,不会耽误你抄经的。”
想到她会一直盯着她的背影看,沛柔坚定的摇头,“祖母说了抄佛经要静心虔诚,你在这里你让我怎么静心。”
“你若是真和我好就自己进园子去,让你的丫头编个花篮给我送来。”
一边说一边把海柔推到了门口。
海柔无法,只好道:“那我让我的丫头晚上给你送到松鹤堂来。”
*
沛柔清清静静的抄了一下午的佛经,比太夫人布置给她的任务还要多了不少。
太夫人见了她抄的经,不免也指导了一会儿她写字。
等她一回了西厢房,就看见床边的圆桌上放了一只硕大的花篮。一猜就知道是海柔送过来的。
扬斛笑道:“这是下午三小姐亲自送过来的,她见您不在就直接回了柏济堂,还说下午您答应她的事情她问过二太太了,二太太回说只要太夫人同意就可以。”
沛柔就把那个大花篮拿在手上赏玩,是用湖边一种常见的草编的篮子,的确很细致,里面还插了各色从园子里采来的花。
“不过数日不进园子,满庭芳那边的牡丹居然都开了。”
“可满园子也不过只得几朵洛阳锦,恐怕全在这花篮里了。你明早派个丫鬟柏济堂说一声,说我已经知道了,祖母那边我会去说的。”
扬斛就应声去了。
沛柔又赏玩了一会儿,就对立在一旁的纭春道:“把这个篮子放到窗边吧。鲜花很容易枯萎,放在窗边还好些。”
“再把中间这几朵牡丹取出来,就拿那个珐琅彩春归燕的花觚用清水养着,可以多活几日。”
前生纭春就很会侍弄花草,这也是细致活,又须得心静。前生沛柔是养什么死什么的,所以到了现在她还是不想沾手。
既然自己住了一间厢房,外间就得有人值夜。今夜是纭春第一次当差,就在沛柔窗边的美人榻上准备了铺盖。
银缸已灭,只剩下满室清辉。
也许是前几日生病睡的太多,沛柔居然罕见的睡不着。
她就想了想,和睡在贵妃榻上的纭春说话,“纭春,你还醒着么?”
纭春是值夜的丫鬟,主子没有睡着的时候,她们是绝对不敢睡着的。就轻轻的回答她:“五小姐是要水喝吗?我这就起来。”
沛柔忙道:“并不是要水喝。我的床很大,我有些不习惯,不如你上来和我一起睡吧。”
前一世在香山小院里她们都是头碰头一起睡的。小院里没有通地龙,屋子里又空旷,她们只有几床从前留下来的旧被子,夜里怎么也睡不暖。
沛柔体弱,纭春又有旧疾,两个人都怕冷,只能睡的近些、再近些让彼此取暖。
纭春不是会主动道人长短的人。可长夜漫漫,她也并不知道外面的事情,就常常和她说些府里的事情,她们院子里的事情。跟她说织夏、绾秋、纫冬,还有其他小丫鬟的事情。
沛柔也因此更加了解了曾经在她院子里服侍过的、在她看来都一样的、实际上却性格迥异的女孩子们。不过纭春记住的总是她们好的事情。
“五小姐,这样并不合规矩。您还是快些睡吧,明早还要去给太夫人请安。”她就知道纭春会拒绝的。
沛柔耐心道:“许多大户人家的规矩,也有让丫鬟陪着小姐一起睡的,这并没有什么的。”
黑暗里纭春轻轻笑道:“五小姐,您别骗我。陆嬷嬷可从来没说过还有这样的事情。即便有,那也不是咱们府里的规矩,奴婢不敢僭越。”
见她实在不愿意,沛柔也只好作罢,“那我们就随意聊聊天吧。你还记得你家乡的事情吗?”
“前些日子我托了父亲去查你家人的事情,后来父亲说他让手下人去查了查,发现那一年进燕京城的人实在太多了,若能按照户籍来查,倒是还可能快些。”
沛柔等了一会儿才听见纭春的回答,她像是偷偷的哭了,声音里隐约有些颤抖:“五小姐的恩德,奴婢誓死不能忘。”
她并不是要她的感激,若说是报恩,也应该是她报前生香山小院里纭春对她始终不离不弃的恩情。
“你快别说这些了,说说你家里的事情吧,你还能记得些什么?”
“上次和小姐说了,我家门前有一条河,还有一棵大柳树。”
“实际上我们那里的房子都在那条河附近,也家家户户都种了柳树。因为这样,我们村就叫做‘柳坡村’。”
“我们家之所以会逃难出来,是因为发了大水。本来就只有几亩薄田,当年种的粮食全都被淹了。”
“我父母没有办法,所以只能带着我和我的姐姐弟弟们跟着其他的乡亲一起逃了出来。”
虽然她说出了自己家村子的名字,可中原之地实在广博,这样的村落不知道有多少,只有这些,寻找起来还是很困难的。
“大家都说燕京富庶,常有富贵人家施舍粥饭,只要能到了京城,缓过这阵子,等来年春天也许还能回家把家里的地收整收整,还能活下去。”
“可是我们家离燕京城太远了,我都不记得我们到底走了多久。等真正看到燕京城的城墙的时候,我两个姐姐都已经被父母卖掉换了钱和粮食,只剩下我和我弟弟了。”
燕京富贵,富贵的也只有少数人。
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在哪个朝代都不是什么新鲜事。
“可到了燕京城才发现不是这样,那时候流民很多,朝廷好像下了什么禁令,也没有人在城里施粥,只有城外有几个粥棚,可那也根本就不够吃的。”
“我父母原本是想自己卖身为奴养活我和我弟弟的,可因为我们算是流民,富庶的人家也不敢随便把流民买回府去当奴隶。”
“那时候我弟弟实在太小了,走了这么多路身体很差需要钱看病,所以我父母才没有办法把我卖了。”
实在活不下去了,当然也只有这一条路。
朝廷对于流民的管控向来很严格,那时候今上继位,政局也不过刚刚稳定一两年。可黄河是年年泛滥的。
年年泛滥年年灾害,也就年年都有过不下去的普通民众不得不背井离乡。
即便是今年,等到了夏天,燕京城里也不知道是什么光景。
“我年纪也小,没什么力气,很多正经人家也不肯要。可我父母却死顶着不肯把我卖到那些不干净的地方去。”
“后来我运气好,碰上一个好心的人伢子买下了我,还让我进了定国公府这样好的地方。又被陆嬷嬷挑中,能来服侍五小姐你,我实在觉得已经很幸运了。”
她的话说得很真心,她是真的对陆嬷嬷和那个好心的人伢子充满了感激。
“我也不知道我的父母和弟弟能不能靠着卖我的钱活下来,能不能在春天天气不那么冷的时候回到家乡。”
“其实我也没有什么心愿,若能知道他们还活着,我也就都无憾了。”
她从贵妃榻上起来,在青砖地上跪下又给沛柔磕了两个头。
“纭春只是一个一无所有的乡下丫头,能过上这样的日子已经心满意足。不会说话,就让奴婢给小姐磕两个头吧。”
“小姐良善,一定一生平安富贵,也用不着纭春为您赴汤蹈火,但纭春职责之事,必定尽心尽力。”
沛柔的心却遽然疼了起来。
前一世她什么也没有做,却仍然看见了纭春的真心,这一世她其实也并没有做什么,她的家人是否还活着,能不能找得到,都是未知之数。
这个傻丫头从来都是这样,别人一点点的好意,她就能用整颗心去换。
她不想再听她说下去,要她赶紧回贵妃榻上躺好,“你方才说的我都记住了,等我父亲回京就会和他说的。若有了消息,一定及时告诉你。”
月色里她没有听见纭春的回答。
可她知道,这个傻丫头的忠心,世间没有几个人能比得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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