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听消息是很费钱的。
不过但凡是有钱,这世上便没有任何的秘密了。
陈正泰很快就去而复返,见李世民还负手站在河堤上,便上前道:“恩师,已经查到了,此处运河,前几年的时候下了暴雨,以至河堤垮了,因为此处地势低洼,一到了河水泛滥时,便容易成灾,所以这一片……属无主之地,因而有大量的百姓在此住着。”
“原来是无主之地。”李世民顿时明白了。
他对张千道:“将这些蒸饼,送给这人家吧。”
张千会意,便提着蒸饼到了那茅棚里去,和那男孩说了什么。
男孩一脸的不可置信,不敢去接蒸饼。
张千索性将这蒸饼放在地上,便又回来。
等那男孩确信之后,便吃力地提着蒸饼进了茅棚,于是那抱着孩子的妇人便追了出来,可哪里还看得到送蒸饼的人。
男孩已咽着口水,眼珠子不停去看那蒸饼了。
…………
李世民回到了长街,这里还是阴暗潮湿,人们热心地叫卖。
寻了一个街边摊一般的茶坊,李世民坐下,陈正泰则坐在他的对面。
李世民的心情显得有些低沉,瞥了陈正泰一眼:“物价上涨之害,竟猛如虎,哎……这都是朕的过失啊。”
李承乾不由道:“父皇,难道这不是那戴胄的过失吗?”
陈正泰却在旁笑。
李承乾瞪他:“你笑什么?”
李世民也意味深长地凝视着陈正泰。
陈正泰道:“太子认为这是戴胄的过失,这话说对,也不对。戴胄乃是民部尚书,办事不利,这是肯定的。可换一个角度,戴胄错了吗?”
李承乾不禁恼怒道:“怎么没有错了,他胡乱办事……”
陈正泰便道:“他没有办错。陛下要平抑物价,戴胄能怎么办呢?他又能拿出什么举措?至少……他是两袖清风,对吧,至少……他办事雷厉风行吧?这难道也是错?设置市长和交易丞,抑制物价,这种种举措,其实是自古皆然的事,戴胄也不过是效仿了古人的老办法而已,难道……这也是错了?”
李承乾万万想不到,陈正泰这个家伙,转手就将自己卖了,分明大家是站在一起的,和那戴胄站在对立面的。
你现在居然帮对立面的人说话?你是几个意思?
李承乾还想说点什么,李世民则鼓励陈正泰道:“你继续说下去。”
“只是……可怕之处就在于此啊。”陈正泰继续道:“最可怕的就是,分明民部没有错,戴胄没有错,这戴胄已算是当今世上,为数不多的名臣了,他不贪图钱财,没有借此机会去贪赃枉法,他办事不可谓不得力,可偏偏……他还是坏事了,不但坏了事,恰恰将这物价上涨,变得更加严重。”
陈正泰在此顿了顿,小心翼翼敌看了李世民一眼,鼓起勇气道:“所以……恩师才说这是恩师错了。因为……今日酿成这样的结果,已经不是戴胄的问题,恩师就算换了一个李胄,换了张胄来,依旧还是要坏事的。而这恰恰才是问题的所在啊。”
李世民听到此处,不禁颓然,他曾意气风发,其实他心里也隐隐想到的是这个问题,而如今却被陈正泰一下子戳破了。
他倒没有遮遮掩掩,道:“正泰所言,正是朕所想的。”
李承乾皱眉,他不禁道:“这样说来,岂不是人人都没有错?”他脸色一变:“这不是我们错了吧,我们挖了这样多的铜,这才导致了物价上涨。”
陈正泰心里鄙视这个家伙。
他慨然道:“挖出更多的铜矿,增加了货币的供给,又如何错了呢?其实……物价上涨,是好事啊。”
陈正泰的目光落在李世民的身上,表情认真:“恩师想想看,自秦汉以来到了如今,这天下何曾有变过呢?哪怕是那隋文帝,人们都说开皇盛世,便连恩师都缅怀那时候。可是……隋文帝的治下,难道就没有饿殍,难道就没有似今日这男孩那样的人?学生敢担保,开皇盛世之下,这样的人多如牛毛,数之不尽,恩师所缅怀的,其实不过是开皇盛世的表象之下的繁华长安和洛阳而已!”
“似那男孩这样的人,自秦汉而至现在,他们的生活方式和命运,从未改变过,最可怖的是,即便是恩师将来开创了盛世,也不过是开垦的粮田变多一些,府库中的钱粮再多一些,这天下……依旧还是赤贫者多如牛毛,数之不尽。”
李世民听到此,心已凉了,眸光一下子的暗淡下来。
因为他知道,陈正泰说的是对的。
今日他所见的,还是太平时节啊,大唐迎来了久违的和平,天下几乎已经没有了战乱,可今日所见……已是耸人听闻了。
倘若是其他时候呢?
又或者……当真开创了如开皇盛世一般的景象呢?
这显然和自己所想象中的盛世,全然不同。
此时,陈正泰又道:“从前的时候,铜钱一直都处于紧缩状态。天下豪富们纷纷将钱藏起来,这些钱……藏着还有用处吗?藏着是没有用的,这是死钱,除了富裕了一家一姓之外,不断地增加了他们的财富,毫无任何的用处。”
陈正泰一直看着李世民,他很担心……为了平抑物价,李世民丧心病狂到直接将那鄠县的铜矿给封禁了。
他相信李世民做得出这样的事。
陈正泰继续道:“钱只有流动起来,才能有利于国计民生,而只要它流动,流动得越多,就难免会造成物价的上涨。若不是因为钱多了,谁愿将手中的钱拿出来消费?所以现在问题的根本就在于,这些市面上流动的钱,朝廷该怎么样去引导它们,而不是断绝钱财的流动。”
事实上,李世民从前对这一套,并不太热心。
说实话,要不是从前陈正泰天天在自己耳边瞎比比,这样的话,他连听都不想听。
可今日……他竟听得极认真:“流动起来,有利有害,是吗?”
陈正泰道:“是的,有利有害,你看,恩师……这天下假若有一尺布,可市面上流动的钱财有一贯,人们极需这一尺布,那么这一尺布就值一贯。若是流动的钱财是五百文,人们依旧急需这一尺布,这一尺布便值五百文。”
李世民听了颔首点头:“这样说来,流动的越多,这布的价值就越贵,若是流动得少,则此布的价值也就少了。”
陈正泰道:“正是如此,以往的方法,是铜钱不愿意流动,所以市场上的铜钱供应极少,所以布价一直维持在一个极低的水平。可现在因为铜钱的贬值,市面上的钱泛滥,布价便疯狂上涨,这才是问题的根本啊。”
李世民皱眉,一脸纠结的样子道:“如此说来……这个问题……无论朕和朝廷永远都无法解决?”
“谁说不能?”陈正泰正色道:“大家只想着钱变多变少的问题。难道恩师就没有想过……增加布匹的产量吗?钱变多了,若是增加布匹的供应呢?原来市场上只有一尺布,那么加大生产,市面上的布变成了三尺,变成了五尺甚至十尺呢?”
李世民一愣,顿时眼前一亮。
真是一言惊醒,他感觉自己方才差点钻进一个死胡同里了。
对啊……所有人只想着钱的问题,却几乎没有人想到……从布的问题去入手。
陈正泰看李世民听的入心,再接再厉道:“恩师,学生一再说,通货膨胀是好事,钱变多了,也是好事。可问题就在于,如何去引导这些钱,朝着一个更有利的方向去。这些钱,现在都在市场上空转,什么是空转?空转便是虽然钱泛滥了,可布依旧还是原来的产量,于是一尺布,价格攀高。可若是引导这些钱……去生产布匹呢?一旦大量生产,那么有了足够的布匹供应,钱再多……价格也可以维持。除此之外,生产需要大量的劳力,这些劳力,可以给这些赤贫的百姓,多一个谋生的地方。除此之外……朝廷在这个过程中收取税负,如此……布匹的供应增大,可使更多的人有布可用。大量的劳力得了工钱,使他们可以养活自己,不必在街上乞食,官府的税负增加,这……岂不是一举三得?”
“所以,学生才认为……钱变多了,是好事,钱越多越好。若是没有市面上铜钱变多的刺激,这天下只怕就是再有一千年,也不过还是老样子而已。可是要解决今日的问题……靠的不是戴胄,也不是从前的老办法,而必须使用一个新的办法,这个办法……学生称之为革新,自秦汉以来,天下所沿用的都是旧法,而今非用新法,才能解决当下的问题啊。”
倘若没有在这崇义寺附近,李世民是永远无法去认真思考陈正泰提出的问题的。
可现在……李世民不得不顺着陈正泰的方向去思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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