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正泰显得气定神闲,将这海量的信息统统汇总下来。
地价已经开始有松动了。
不过……这都在可控的范围之内。
他口里喃喃念叨着那些拥有大量土地的世族的姓氏。
此刻的陈正泰,就像是潜藏在黑夜之中的饿狼。
他慢慢的舔舐着自己的爪牙,等待着冲出去给予人致命一击的机会。
过了两天时间,舆图上头就已密密麻麻的标记了无数的讯息,于是……不得不重新更换舆图,将最新的讯息抄录上去。
根据数十上百个人力不断的搜集信息,整个关中的土地讯息统统都搜罗了来。
牙行是一个重要的指标。
当然……这个指标也未必完全有用,因为真正的大宗交易,绝不会在牙行中进行的。
而拥有大量土地的人,也绝不会因为一两个消息,便急于抛售出土地。
显然……这些暂时来说,都是痴人说梦。
世族拥有足够的资源,所以总能从容的应付绝大多数的风险。
等到这年产数千亩粮食的消息开始深入人心,而且许多大地主和世族也收到陈家的秧苗时,当许多人开始确信……天下在未来数十年之内粮食只会有盈余,而绝不可能出现粮食短缺之后。
粮价终于开始松动了。
率先有反应的乃是那些粮商。
那些听闻了关中大灾,在数月后运了粮食准备大赚一笔的粮商们,意识到若是再不将粮食发卖出去,极有可能产生巨大的亏空时,粮食开始一泻千里。
“跌了三成。”这一切显然都在陈正泰的预料之中,他一面做着标记,一面对李承乾道:“师弟明白这是什么意思嘛?”
“地价要跌了。”李承乾没有多想便道。
陈正泰颔首点头,微笑道:“看来师弟还是很聪明的,只不过……还不够。我们现在等于是在和天下的世族们进行一场豪赌,而这一场豪赌……赌的是人心。”
“人心?”李承乾念着这两个字,若有所思。
他总觉得陈正泰会蹦出一点莫名其妙的知识来。
李承乾花费了很多天,才勉强能明白一点事,可现在……他又糊涂了。
看着李承乾茫然的样子,陈正泰便道:“拥有土地,乃是这天下每一个人养成的固有思维,毕竟我们祖祖辈辈都是这样过来的,这天下经历了不知多少次治乱循环,可在人们固有的观念里,只有拥有土地的人,才能够立于不败之地。”
陈正泰顿了顿,又道:“而这……已经成为了绝大多数人的信念,这信念,可比他们平时拜什么神佛要牢靠得多,要破除这个迷信,就要一点一点,如水滴石穿一般的击破他们的信心,亩产千斤是一个,年产数千斤也是一个,但是这还不够。”
李承乾则是忍不住问:“师兄琢磨这个做什么,有什么好处?”
“当然有好处。”陈正泰笑呵呵的看着李承乾:“钱,你喜欢不喜欢?”
李承乾想了想道:“喜欢。”
这家伙居然还用想,陈正泰不得不鄙视的给了他一个白眼,才道:“不只是钱,关键在于……我们需要打破这些,方能创建一个新的世界,额……我的意思是……要革除历朝历代的弊病,钱反而是次要的东西,这一下,你可懂了吧。”
李承乾其实觉得目标不重要,反正他是看热闹不嫌事大,他巴不得天下大乱才好。
这才是年轻人最大的愿望。
接下里,粮价的暴跌……终于开始让人惶恐起来。
至少韦家现在就开始变得有些担心。
韦家在长安有两处粮仓。
今年虽然粮食减产,碰到了灾情,可因为当初用了城西的土地,换来了不少的粮食。
韦家这数百上千人口,就这么一些嘴,如何能吃下这么多粮?而粮仓的储存,本质上也是需要成本的。
而且……以后一旦粮食丰收,尤其是这马铃薯的推广,未来几乎可以预见,所需储存的粮食将会越来越多。
这就令韦玄贞开始头疼了。
因为他现在面对了两个难以选择的问题。
站在他面前的黄成功,哭丧着脸道:“东主,庄子那边已经催促东主尽早做决定了,说是……说是……若是不早做决定,将来……只怕……只怕要出大问题。来年的粮食,就无法储存了啊。而且……这粮仓必须大建,所需的人力和钱粮……只怕也不是小数目。”
是啊。
明年……
明年收了粮,该怎么办?
现在粮价已经跌到了谷底,明年的行情,怕也只会更糟糕。
家里有这么多的土地,每年能种植出这么多的粮食来,你的粮食又舍不得贱价去卖,那就只能继续储存。
要储存,就必须立即建仓,而这……统统都是要钱的。
韦玄贞大为头痛:“不如明年的时候,将陈粮卖出一些……”
“不可。”黄成功立即摇头道:“现在的粮商都不肯收粮了,他们卖都来不及呢,若是真要强卖,只怕这价格……还不够咱门雇佣人力耕种所得来的好处呢?”
韦玄贞一时火大,烦躁不已的道:“这仓建了又花钱,不建,粮食又要烂在地里,说来说去,都怪那个可恶的陈正泰,若不是他弄出那什么马铃薯,韦家何至如此。”
黄成功就不吭声了。
因为他已经算计过了,陈正泰这是阳谋而非阴谋,反正马铃薯是弄出来了,难道推广一个高产的作物也有错吗?
现在全天下,谁敢说一句这件事的不是啊。一旦说了,只怕陛不轻饶你,便是天下万民,也要一人一口吐沫将你淹死。
人家这是在做善事啊!
可若是你咽不下这口气,你说这马铃薯,我偏不种。
可问题又出来了,你不种植,别人种植,这会是什么结果?
这样一想,横竖都是吃亏。
谁会想到,这原本能牟取大利的耕种,现在却是越重越吃亏了。
不过这固然对于世族而言,会面临这样的可怕的情况,可对于寻常百姓,却是不吃亏的!
因为他们本身就没有余粮,一切都自给自足,将来一旦能种植上马铃薯,只需一丁点土地便足够养活自己。
韦玄贞倒吸了一口凉气,突然哽咽了:“祖宗们留下了这么多的祖产,如今……却要败在老夫手里啊。这陈正泰……真是害人不浅,老夫……老夫咽不下这口气啊。”
黄成功不禁道:“东主,还有一件事,也是庄子里报来的。”
“又有什么事?”韦玄贞厉声道,他眉头挑了挑,感觉到不是什么好事。
黄成功道:“听说……许多庄农现在都在闹事,说是现在粮食不值钱,庄子里雇佣他们耕种,他们希望不分粮,而用钱来雇佣。”
“他们想得倒好,世上哪里有这样的好事?”韦玄贞破口大骂。
现在谁都清楚,铜钱很值钱,因为市面上的粮食多,而且未来的粮食只会更多,那些佃户,当然不希望帮自己的地主耕种时收取的是口粮,自然希望用钱来雇佣他们。
佃农们虽然愚蠢,可这种愚蠢,只是在长远的见识上,毕竟他们不读书,也没见过更大的世界。
可是……在眼前的利益面前,他们还是很精明的,现在傻子才为粮食耕种呢,就要你给钱,黄铜的那种。
黄成功苦着脸道:“学生只怕,将来他们要闹事啊,就算不闹事,将来只怕有许多人要逃了,现在他们情绪很激动,派去管理的几个人,眼下还能维持住局面,可一旦时间长了,就……”
不用黄成功说下去,韦玄贞已经脸色惨然。
好嘛,还真是所有的问题都一下子纠缠上来了。
“这陈正泰,还让不让人活了?”韦玄贞的心情越加暴躁,又破口大骂:“日子没法过了啊。”
猛的……韦玄贞突然想起了什么,忙道:“我那侄儿……韦节义……当初他说卖地……现在想来……也未必没有道理。”
韦玄贞想到了那个傻乎乎的侄子,突然有点后悔了!
若是那个时候卖出一批土地,趁着地价还不错的情况,换得一大笔钱,也未必不是好办法。
那个家伙,看上去傻乎乎的……可实际上……
“东主,你是不知道,那韦节义,早就将自己的私地卖了。”黄成功道。
“什么?”韦玄贞瞪大眼睛。
韦家的土地有两种,一种是供韦玄贞这样的一家之主供给的族地,不过其他各房虽然没有分家,却也会拨发一些土地给他们,这个土地的数目,大致会在数百亩至数千亩不等!
比如韦玄正和韦节义父子所在的四房,就有七千多亩地。
韦玄贞惊道:“他家何时卖的?”
“还不是那个小疯子在宗祠里挨了家法,回去之后,便像发疯了一样,非要说什么奋斗,还说地是不能留了,要卖地,他爹韦玄正自是不肯,他便要上吊,要寻死觅活,东主你也知道的,那四东家是什么人,他是将自己的儿子当宝贝看的,一见儿子如此,便什么都顾不上了,竟真的将他们四房的私地统统都发卖了个干净。听说……”
说到这里,黄成功吞了吞口水,有些羡慕:“听说卖了一个好价钱呢。”
“这个畜生啊。”韦玄贞大骂:“他卖地竟然也不叫上老夫!”
“东主……这……”
韦玄贞似乎觉得这样说不妥,于是改口道:“这个小畜生,他是仔卖爷田心不疼啊。不过……眼下当务之急,是该卖出一些……”
“不可。”黄成功摇头:“此时不是最好时机,这几日,土地的价格已跌了一成多了,若是这个时候卖,只怕要吃大亏啊。何况韦家这么多年来积攒了如此多的土地,这是韦家的立业之本,东主……要三思啊。”
韦玄贞一听,慢慢的冷静了下来,顿了半响,道:“对,对,这个时候,一定不可卖,若是卖了,就真是不肖子孙了,就和那四房一样。黄先生真是金玉良言,老夫差一点糊涂了。”
黄成功立即露出了睿智的样子,他深谙一个道理,在自己东主面前,自己是不是睿智并不重要,一个人想要找到一份不错的差事,最重要的是自己要显得睿智。
韦玄贞只一看他那意味深长,面上带着几分智慧的淡定模样,心里也就笃定了。
…………
“粮价又跌了一成。”
有人兴冲冲的跑进了二皮勾大学堂。
又跌了。
李承乾兴高采烈的样子:“哈哈,师兄,这下子,是不是……地价也要跌了?”
“还早着呢。”陈正泰白了他一眼:“你真以为他们这么沉不住气?”
李承乾一时无语:“那么接下来如何呢?”
“别慌。”陈正泰气定神闲的道:“很快他们就要开始头痛了。现在他们的庄户肯定开始人心不稳,而他们有粮,有了粮食,就会遇到两难的问题,要嘛是卖粮,要嘛就是建立仓库,为来年更大的丰收储存更多的粮食。可一旦粮价继续跌下去,他们就会意识到,无论他们话费多少人力物力成本去修建多少仓库都没有用,因为……粮食越多,他们赔的就越多。他们手中的陈粮也卖不出去。”
陈正泰想了想,又道:“再接下来,只怕就要有人上书恩师,说谷贱伤农了。”
“那该怎么办?”李承乾一脸狐疑。
陈正泰淡淡道:“还能怎么办,总不能因为谷贱伤农,所以……陛下就下旨销毁马铃薯吧。所以……他们骂破了天,也没有用。这是大势,所谓天下大势,浩浩汤汤,顺之者昌,逆之者亡。”
“噢。”李承乾点点头,觉得陈正泰分析的很有道理,便问:“那我该怎么做?”
“你别添乱,站在一旁,好好学习,不过……”陈正泰笑嘻嘻的道:“只怕师弟的那兄弟,要站出来了。”
“我兄弟多得很,你……你说的是李泰那小子?”李承乾皱着眉头惊讶的道。
“这是当然。”陈正泰道:“除了他,还有谁?为何大家都说李泰聪明伶俐,好读书,又说他才华横溢,聪敏绝伦。他才是一个孩子啊,何以这么多人对他交口称赞,师弟想过原因嘛?”
说到李泰,李承乾就有气,但是他倒是认真的想了想陈正泰的问题,最后摇头。
陈正泰就叹了口气道:“这是因为……他性子温和,不似陛下和你这般性子刚烈,只有性格温和的人,那些名士和大儒才愿意接近,这就好像,名士和大儒们,天然会喜欢汉文帝和汉景帝这样无为而治的天子,而不会喜欢刘邦和汉武帝这样的皇帝一般。”
李承乾想也没想的就立马道:“那孤也可以温和……”
“温你个头。”陈正泰怒视他。
“你敢骂孤?”李承乾咬牙切齿地瞪着陈正泰。
“你看。”陈正泰乐了:“才骂你一下,你的尾巴便露出来了,哪里能温和了?好吧,言归正传,我方才的意思是,正因为李泰温和,所以大家才愿意接近他,”
顿了一下,他又道:“而李泰身边,围绕了太多这样的名士和世族子弟,他们既吹捧李泰,同时李泰也深受他们的影响。这一次,他们受了害,一定要高呼谷贱伤农的。”
陈正泰看着认真听着自己说话的李承乾,接着道:“其实李泰哪里聪明了,他不过是被人吹捧出来的罢了,他身边的人这样一高呼,会让李泰误以为这是为自己邀讨名声的好机会,只怕到了恩师面前,也会鹦鹉学舌,所以下一次,若是他在恩师面前说起谷贱伤农,师弟你一定要严厉的斥责他,给我狠狠的骂,拿出一点一国储君的样子。”
“噢。”李承乾记下了,不过他心里还是有点犹豫:“只是如此做,父皇不会生气吧?”
“不会的。”陈正泰很认真的道:“恩师虽然很要名声,对于那些名士和大儒的话,总是一副虚心求教,且还总是言听计从的样子,其实恩师睿智得很,他心里比任何人都要清楚,宽厚只不过是他的表面罢了,若是不触及恩师的根本利益还好,一旦触及了根本,恩师能提着刀从承天门一路砍杀到明德门。”
李承乾下意识的打了个寒颤:“师兄说话太直截了当了。”
陈正泰一脸苦口婆心的样子道:“这是因为我将你当作自己的至亲兄弟啊,如若不然,我才不和你说这些大实话。”
李承乾顿时感动了。不错,师兄对自己还是很真诚的,这世上真正对自己好的人,只怕除了母后,就是师兄了。
“现在……”陈正泰突的狠狠一砸案牍:“给我打起精神来,好戏要开场了,咱们要让天下人看看,什么才叫做鼓弄风云,翻云覆雨!”
说罢,陈正泰的目光落在了舆图处,眼眸中泛出锐利的光芒,此时此刻,他对自己有着无穷的信心。
经济战,我特么的用二十一世纪的理论,将你们这些小农经济的渣渣打得满地找牙。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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