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燕他声音洪亮,中气十足,整个大殿回荡着他的声音。
李世民皱眉:“擅自修书?”他看向王燕,正色道:“可朕并未禁绝私自修书啊。”
此时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了王燕身上,王燕自觉的此时,实是人生中最高光的时刻,他正气凛然道:“陛下,臣涉猎书籍,没有一千,也有八百,这么多的书籍,无一不是传世之经典。今日第一次见陈正泰所修之书,方知这世上,竟还有如此劣等之作,此书水平之劣、格调之低,可谓前无古人,这样的书籍,竟还大肆的流传……”
“书者,典藏也。这样的书,一旦流传,臣只恐将来要要为天下人所笑,此书……不堪入目,著书之人心术不正,理当禁绝,以儆效尤。”
他这番话,有两层意思,第一层意思是自己的水平很高,第二层意思是陈正泰的书水平十分低劣。
殿中文武大臣都懵了,他们倒是生出好奇心,想知道这低劣的书,能低劣到什么程度。
人群中,如程咬金等武臣在旁个个板着脸,心里竟是窃喜,从前那些高门大姓总是鄙视我们这些武夫不知书,现在好了,终于有了个垫背的。
李世民听着诧异,他本来只想让王燕去查一查此书如何,毕竟这是自己弟子所作的,哪里想到,王燕一通议论,将自己弟子的书批驳的一钱不值,这令他顿时面上无光,便阴沉着脸:“去召陈正泰来。”
“陈正泰就在殿外听候。”
“宣。”
宦官扯着嗓子呼了陈正泰的名字。
陈正泰听到殿中叫自己,外头的低级文武大臣纷纷左右侧目,看看这二皮沟县公是谁,等陈正泰走出来,无数人的目光便聚焦在陈正泰的身上。
陈正泰心里乐了,哈哈,我方才虽和你们一起在外站着,可又如何,现在我得进去,你们继续站着吧。
陈正泰兴冲冲入殿。
却发现这殿中,所有人的目光都投向了自己,他们一个个很奇怪的看着自己。
一群文臣个个板着脸。
另一边的一群武臣一个个膀大腰圆,却都朝自己咧嘴窃笑。
嗯?
我陈某人竟还有这样的好人缘,咋武臣们都对自己很有兴致呀。
陈正泰行礼。
李世民用复杂的眼神看了陈正泰一眼,举重若轻道:”陈卿,今有人状告你修书,坏人心术,可是有的吗?“
陈正泰印刷课本,其实早就有一点被人说闲话的准备的,毕竟这教育理念太新潮了。
可他哪里想到,居然有人跑李世民面前状告自己。
古人的观念……古板到了这个地步吗?
陈正泰顿时乐不起来了,一脸委屈的道:“恩师,不知是哪一位状告学生。”
李世民抚案,道:“这些你先不必问,来人,去取陈正泰所修之书来,朕看了自然知晓。”
王燕面上带着喜色,他巴不得陛下看看这书呢,但凡陛下有一丁点的分辨能力,都晓得此书低劣到了何等地步。
他忙道:“陛下,此书……臣带来了。”
内常侍张千忙是上前,取了书,送至李世民御案前。
李世民面上一副平静的样子,心里却已是犹豫了,自己的弟子,水平不会如此的低劣吧,不过这王燕朕听闻他此前就是大儒,又是出自太原王氏,家学渊源深厚,他板上钉钉的事,想来……
于是……
揭开了书的第一页。
李世民率先感受到的,便是此书有些奇怪,每一个字,似乎都是相同的,倒像是碑上拓下来的字一般。
可随后,他来不及去思考这些,却被这第一页的文字和图形震撼了。
首先进入他眼帘的,是一只绘制的大公鸡,下头则是一个鸡字,此后是鸭,是鹅,是爹,是娘,是男,是女,再之后,是一二三四五之类……
李世民倒吸一口凉气,这还真没有冤枉了陈正泰,这样……也叫修书?
对于这个时代的人而言,书是神圣之物,毕竟成书的成本高昂,若非经史典籍,也没有传抄的必要。
虽然李世民知道这纸已经不值钱了,可即便这样,书籍也不可随便修,除非是经典传书。
特别是李世民在这部书中,看不到分毫深刻的东西,里头都是粗劣到了极点的内容。修这样粗劣的书籍,简直是糟践钱粮。
李世民面上掠过了一丝尴尬之色。
朕也算是允文允武了,朕的亲传弟子,若只修出这样的书,只怕真要贻笑大方。
他在内心连连叫苦,恐怕朕也要被天下人笑话了,他抬眸,不禁看了陈正泰一眼。
随即继续低头,再往后,则是类似于歌谣的内容,都是一二三四五、梨柿枣橙瓜之类。
李世民越看,越觉得匪夷所思。
此时他内心尴尬到了极点,却不好抬头,迎接众臣满是求知欲的目光。
于是,就这般故作镇定的低头翻阅,到了十六页处,李世民猛的一愣。
嗯?
这里还有一首诗。
可这诗……
竟是说不出的熟悉。
寒随穷律变、春逐鸟声开,初风飘带柳、晚雪间花眉……
这……
这不是朕的诗吗?
陈正泰这个小子,竟将朕的诗也放在了书里。
有趣的是,下头还有专门此诗的释义,非常浅显文字,来表明此时作诗之人此刻的心境。
还有专门诠释此诗妙在何处。
甚至……再下头,还有关于此诗如何恰到好处的与格律契合。
在这一页的最末尾,竟还有一个专门的括弧,上头备注了两个字——必考。
必考是什么意思?
李世民凝视着自己的诗,这是自己的得意之作。
近日朝务繁忙,倒是没有心情作诗了,今日这旧诗摆在自己的面前,再读一遍,竟有一种如沐春风的感觉。
可惜……现在已至秋日,再无春日的心境了,可一读此诗,还是能遥想到今年开春时的时候。
李世民徐徐地抬眸起来,用一种极复杂的眼神看了王燕一眼:“王卿家,依朕看,此书也完全不是一无是处吧?”
此言一出,百官们顿时嗡嗡的窃窃私语起来。
唐朝的风气比较开放,即便是在朝会之中也没有太多的规矩,王燕乃是大儒,又是御史,他既弹劾,肯定是有所本的。
哪里想到,陛下一句也不是一无是处的话,直接将王燕顶了回去。
王燕板着脸,顿时觉得自己的受到了严重的侮辱,自己是什么人,是大儒啊,出身于太原王氏,老夫说此书劣质,怎么会有错呢,这岂不是说老夫水平不高?
他正色道:“陛下……臣已断言,此书一无是处,这其中的内容,简直不堪入目,臣从未见过一部书,竟是粗鄙如此,莫说登不上大雅之堂,便是看了,都污了眼睛。”
王燕的态度很强硬。
李世民的脸色却是变了。
朕的诗,哪里粗鄙了?
如此好诗,你不会欣赏罢。
可他毕竟有气度的人,强忍着没有发作,只微笑道:“可朕看……此书……尚可。”
谁也没有想到,陛下居然当着百官的面,为二皮沟县公出头。
王燕神色也是微变,他沉默了片刻,本想索性就这样算了,却又觉得众目睽睽,堂堂监察御史若是退缩,实在面上无光,于是振振有词道:“臣听说陛下与二皮沟县公有私,这不是国家之福啊。”
百官们听着,也不觉得有什么异常,毕竟这是御史们本就风闻奏事。
可此言一出,李世民的虎目猛的一张,他看了陈正泰一眼:“陈卿,你有什么话要说?”
陈正泰心知这些东西,那些大儒们是看不上的:“恩师,此书乃是学生呕心沥血之作,为的便是教书育人,别无他想,此书之中,罗列了教授人识字的方法,也收藏了许多诗词的佳作,更有不少极好的文章,若是王御史无法欣赏,这是因为王御史学贯古今吧,这是开蒙的书,王御史看不上也是理所当然,当然,此书虽是开蒙,可学生收录的一些诗文却是极好的,堪称上乘佳作。”
王燕不敢招惹李世民,可听陈正泰为自己的书辩解,却是乐了,似笑非笑的道:“汝黄毛小儿,也敢议论诗文?”
陈正泰一脸懵逼……他算是见识到了这等清世族清流的傲慢了。
许多人不禁莞尔。
孟津陈氏近来很活跃,在这个以门第来衡量高低的时代,哪怕陈正泰近来封了县公,成了皇帝的弟子,他们也自觉的,此人不过是哗众取宠而已,因而王燕此言一出,有人暗暗点头。
也有人皱眉起来,其中一人,面上古板,面色不善,欲言又止,也是一个御史。
程咬金人等脸色也变得不太好看了,本来杀一杀少年人的威风,多一个垫背,似乎也没什么不好,可现在……人家如此鄙夷这倒数第一的陈正泰,这便令倒数第二、第三、第四们,突然有一种兔死狐悲的悲凉了。
殿中出奇安静了下来。
却猛的,一声巨响打破了沉寂。
啪……
李世民狠狠一拍案牍,案牍发出哐哐的声响,御案上的奏疏以及砚台、笔架散落一地,那砚台更是直接翻滚下了案牍,直接磕破了一个角。
李世民勃然大怒,他虎目中带着血丝,面目竟说不出的沉重。
以往与人为善的李世民,此刻犹如一头下山的猛虎,身体微微前倾,厉声道:“朝置谏官以匡大理,疑承辅弼以补阙拾遗,尔为御史,不务正业,成日沾沾自喜,夸功自大?”
殿中一下子安静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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