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忘舒将这话牢牢记住了,当下提了一壶酒,出了小院就往南行。那大雪正下得急。秦忘舒虽是衣衫单薄,反倒将胸膛一挺。
他这几日虽是每日欢宴,但功课一天也不敢耽误,散修之士无人督促,但有尺寸进益全看自身努力。此刻体内真玄流转,莫说是这燕地大雪,就算千年玄冰压身,也定能将他孵化了。
莞公主赠他的火卵就贴身藏着,这几日似乎已有异动,这火卵被莞公主携带多年,也不曾有一丝孵化的迹像,但只跟了秦忘舒数日,竟有破壳之兆,可不是令人欢喜?
想起自己初闻父帅被刺,那是何等的惊惶,其后丧师千里,天劫降身,又是何等的无措。但时至今日,虽是投师不着,心中反倒渐渐明亮起来。
原来一个人只要努力向前,便是处处机缘,若只知道明哲保身,那就是这世上的闲散看客,任他修成惊天神通,也是于世无益。
苏仪以羸弱之身,独赴楚营,说来为的是天下扬名,其实却是为两国百姓免遭兵戈之苦。因此苏仪虽无缚鸡之力,三寸不烂之舌却当得百万雄兵。此世为人,那苏仪就是个榜样。
邹公身怀惊世绝技,却不肯仕宦显贵,凭着一根洞箫,留住燕谷的一点阳气,造福一方百姓。这样的人物,亦是他的榜样。
更有许负心醉心稻种,只盼他日天下无饥馑,又有盗幽盗亦有盗,大敌当前,挺身而出。因此许盗二人,亦是自家的楷模。
世人常叹生活困苦,前途茫茫,却不知人生不如意之事常八九。世道艰难,本是常情。若是心存大志,眼前这点困厄,不过是浮云薄雾,若是醉生梦死,哪怕是家有万金,顷刻间也败得干净了。
秦忘舒这几日在燕谷之中,已渐渐立下仙修之志,发愿读遍天下书,走遍天下路,将归藏经补充整理齐全,以惠泽后世有志之士。此愿发得极大,想来实现极难。但正因为目标远大,就觉得浑身有用不完的力气。虽不知成功之日要等到何时,但他日功成之时,却又不知是怎样的欢喜了。
走了约十余里地,前方现出数截断壁残垣,秦忘舒知道此地名叫莒城,城中约有千余户人家。值此大寒天气,城中行人稀疏,秦忘舒这一路行来,也没见着几人。
秦忘舒暗道:“南行十三里,东郭女投缳,那是说莒城东郊有女子上吊自尽了,事关人命,无论怎样也要去瞧瞧。”
正想向东行去,只见街上奔来了一群孩童,嬉笑着向南郊跑去,口中叫道:“那个呆子还在呢,快去瞧瞧。”如一阵风般地去了。
秦忘舒也不理会,径直向东行去,出了莒城之外极目瞧去,只见漫天白雪,草木肃瑟,哪里能瞧见人影。
秦忘舒不得不动用灵识去探,灵识刚刚一动,猛地探到一座山峰上坐着一名女子,只因那女子一动不动,身上尽被白雪覆盖,秦忘舒刚才竟不曾瞧见。
秦忘舒暗叫道:“不好,这女子神色恍惚,莫非是要跳崖?”
他此刻也不及计较跳崖与投缳大相径庭,更不及讥讽邹公再次算错,也顾不得惊世骇俗,就将赤凰刀祭起,纵身一跃,就到了空中。
身子刚刚纵到空中,猛地瞧见山脚下一座密林里,一名女子正将一根麻绳系成环扣,就将要脑袋投进去。
秦忘舒这下子左右为难起来,一边是女子投崖,一边是女子上吊,却该去救哪一个?
灵识再一探,心中已有计较,原来上吊的女子乃是一名凡俗百姓,投崖的女子身上真气流动,赫然是玄功之士。
秦忘舒大喝道:“崖上那位道友,莫要想不开。”身子向下一沉,就向那投缳的女子扑去。
林中女子瞧见人来,心中一慌,身子就吊将起来。秦忘舒来得极快,也不需取刀割绳,掌风到处,麻绳立断。这是他近日炼成的五焰诀,若用来诛杀修士,或许难逞其愿,若用来割断绳索,自是轻而易举。
那女子做村姑打扮,年约四十余岁,麻绳一断,此女就伏在地上大哭起来。秦忘舒哪见过这种情景,只做没理会处。忽觉身边白影晃动,已多了一人,正是刚才痴立危崖上的女子。
这女子身着月白衣衫,生得娇小温婉,瞧其面上虽有泪痕,但抬头瞧见秦忘舒,却不忘一笑。秦忘舒也急忙微笑示意了。白衣女子就俯下身来,轻抚那村姑的后背,道:“姐姐,你遇到何事,怎地就想不开?天下之大,哪里没有活路?”
村姑哭哭泣泣,说的尽是北地俚谈乡语,秦忘舒也只听出个大概,原来这女子的丈夫赌输了钱,回来就找妻子发泄,村姑一时想不开,寻了个根麻绳,就想来这里寻个短见。
白衣女子笑道:“我道是怎样的大事,就值得去死?这世间的男子,都是口硬心软的,他若知你寻个短见,心中还不知怎样懊恼。你便能丢下他,难不成就舍得家中的孩儿。”
一句话说得那村姑一怔,道:“我才不信他会懊恼,他常说我死了才干净,也免得在他耳边絮叨。”
白衣女子道:“这样的气话怎能信,我这里有些银钱,你拿去沽些酒菜,一家人欢欢喜喜,到了明日,这事可就过去了。”说罢取出一锭银子来,瞧得那村姑双目发光,却不敢接,还是白衣女子递到她手中,村姑才千恩万谢起来。
女子又劝了几句,村姑手中紧紧捏着银子,欢天喜地地去了。
秦忘舒等那村姑走远了,便道:“姑娘,此事原是那位大姐的丈夫错了,你怎地反倒劝她忍气吞声?”
白衣女子先揖手为礼,方才道:“大修,夫妻之间,若是若强分个对错,那何日才是个头,不打不骂不成夫妻,外人也只好和个稀泥。”
秦忘舒道:“道友如此聪慧,想来也不会去寻短见了,哈哈,这次可是他错了。”
他只笑了一半就戛然而止,只因白衣女子虽不曾上吊,刚才分明有人投缳,细细想来,邹公竟是算得一丝儿不错了。
白衣女子面色一红,道:“原来大修刚才误会我也会寻短见了,劳大修费心,小女子心中好生羞愧。“
秦忘舒奇道:“我瞧你刚才神情,似乎有些恍惚,不想竟会错意了。“
白衣女子道:“实不相瞒,小女子的确为了一件烦恼,我原有个师弟,只因行差步错,受了师门责罚,被打碎灵根,废去一身修为。他原是心高气傲的,受此打击,竟是一蹶不振了。我劝了他多日,他也是不听。“说到这里,已忍不住落下泪来。
秦忘舒道:“姑娘善解人意,兰心慧质,妙语足以解颦,怎地就劝不了你的师弟?“
白衣女子苦苦一笑,道:“别人的话,他句句都听在心里,偏偏是我的话,他从来不放在心上。“
秦忘舒听到这里,心中已明白了大半了。看来这女子与她师弟之间,已不仅仅是师姐弟之情,而是另有一种情愫掺杂其中。
说来世人有一桩可笑处,亲朋家人的话往往是听不进去的,只当是来哄他的。遇到素不相识的外人,觉得既是萍水相逢,自然是立场公正。反倒能听得进劝,这叫做远香近臭。
秦忘舒暗道:“邹公上的判词是说我今日要救两个人,刚才救了一个,第二人莫非就是这女子的师弟?既然有缘遇到,好歹也帮她一次。
便道:“既然他不肯听姑娘的话,不如我去试试?”
白衣女子大喜道:“大修若肯出手施救,沈天钥感激不尽。”说罢盈盈下拜。
秦忘舒慌忙摆手道:“我也只是勉力一试罢了,就怕你师弟倔强,也肯听劝。”
沈天钥道:“大修慧眼如炬,洞悉世道人情,师弟必会听你一劝的。”
秦忘舒问起详情,沈天钥眼圈儿一红,道:“本是不敢相瞒,但此事关碍师弟清誉,小女子着实不敢多言。”
秦忘舒道:“这也就罢了,不过就是犯了宗规,被清理门户逐出宗门,这又算什么大不了的事,天下之大,哪里就没了出路?”
沈天钥喜道:“大修有此一言,必定能劝得师弟回心转意,斗志重燃了。”
秦忘舒问道:“你家师弟现在何处?”
沈天钥闻听此言,两行清泪又流将下来,道:“就在这莒城南郊一处坐着,他来到这里,已有三日了,就坐在那不言不语不吃不喝,你瞧这风雪这般大,他刚刚受损的身子,哪里能经受得住。”
秦忘舒心中恍然,刚才街上有群孩童,欢呼着向南郊去了,口口声声去瞧呆子,看来孩童口中的呆子,就是沈天钥的师弟了。
他对沈天钥道:“你就留在此处,我若寻见了他,只当是路过,定要劝得他回心转意。”
说到这里,心中已有计较,将手中的酒壶提起来喝了一口,大步向莒城南郊走去。就见那大雪越发下得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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