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山楼的酒筵进了近一个时辰,直到太阳西斜,才纷纷散去。杜中宵吩咐随从,给这些小首领每人一匹绢算作赏赐,以奖赏他们在家园残破,流离失所之时,还能心向朝廷。
边地绢数倍于内地,在这里极珍贵。一众小首领得了赏赐,个个心怀感激,赌咒发誓,要为朝廷效力。杜中宵温言抚慰,看着众人离去。
这一带的部族夹在三个大势力中间,摇来摆去是常态,他们口头上的效忠实际意义不大。实际上这些人中,不少人还有大宋封赐的官告,有的人机缘巧合,名义上的官阶比杜中宵还高。当然这种官既无俸禄,也无地位,只是一种自己人炫耀的人荣眷而已。现在大宋势弱,自己曾做过宋朝的什么官,就没有人提起。更不要说其中还有一部分,名义上既当着大宋的官,也做着契丹的官。
见大部分人上了渡船,向对岸而去,杜中宵笑着摇了摇头。如果自己把刚才的话当真,不定就把对岸几百里的地方,都当成了大宋国土,实际上不是那么回事。
与梁胜等人慢慢踱回军寨,杜中宵看这一带的店铺,多是汉人在做生意。下面的奴仆小厮,倒有不少异族人。到这里买货物的,除了一些军士,多是山里的蕃人。他们的装束不同,汉语不流利,一眼就可以看出来。山中放牧的日子非常艰苦,不断有蕃人逃到大宋境内。
到了军寨门口,杜中宵低声对身边的陶十七道:“前边酒楼里说话的那个香布,一直跟在身后,想来有事。你去吩咐一声,半个时辰之后,到住处来见我。”
陶十七叉手应诺,转身一看,果然在街道转角的地方看见香布的身影。
从酒楼出来,杜中宵就注意到香布没有跟其他小首领离开,而是跟在身后。杜中宵倒不怀疑他是细作,一是细作不会这么笨,再一个在酒楼里问话,感觉得出来他对大宋的感情很深。这不奇怪,这些蕃部迁来附近数百年了,一直都是归中原王朝统治,本就是中原子民。
西北的广大地域,分布最广泛的就是党项人,但不能认为党项人就心向党项。对他们来说,最重要的是自己部族,并没有统一的民族认识。特别是这一带跟汉人交流多的熟蕃,在他们眼里,中原的汉人要更亲近一些。那些剃发易服的蛮子,对他们烧杀掳掠,才是敌人。
元昊反叛之后,重点进攻的麟丰府地区,本来就是以党项人为主。虽为同族,也没耽误党项人大肆屠杀,抢掠财物。包括唐龙镇,如果不是丰州王家和府州折家统治不力,也不会有一部分叛入党项。
进了军寨,杜中宵略作吩咐,回到自己住处,把冯原唤了过来。
分宾主落座,杜中宵道:“今日周围看了一看,员外是这里的大商户啊。虽然看得不仔细,也看得出来,生意大过员外的没有几家。”
冯原拱手:“小的是在并州积攒了些钱财,才到这里做生意。火山军本就是偏僻之地,没有什么大生意可做,哪里会有大商户。小的若不是没有办法,也不会来到这里。”
杜中宵道:“莫看地方小,若是用心经营,一样能挣到大钱。党项与契丹交恶,千里之内,党项人要想卖货物到本朝,只能来这小地方。府州虽然也要设榷场,北地之人却不方便。”
冯原道:“官人说的是。不过难在这里道路难行,只能做些轻货生意。现在有了并州的毛皮货场还好,以前只能贩运些药材、毡毯,其实没多少生意可做。”
“会好起来的,有人口聚集,就有生意可做。我今夜备了些酒菜,与员外边喝边谈。现在我有些杂事要办理,员外且回去收拾一番,开黑了我自派人唤你。”
冯原起身谢过,就此作别。
杜中宵坐在住处闭目养神,盘算下一步的规划。河谷那里的荒地是一定要开发的,只要把那一带开垦成农田,火山军的粮食便可自给。在这种地方,有了粮食便就有了一切。
作为知军,杜中宵上马管军,下马官民,原则上可以调动境内所有兵马。但禁军和厢军都各自有自己的主管衙门,不是地方可以随便插手的。知军要保证按时供给钱粮,也可以调遣他们行军打仗,但却不能干涉他们的日常事务。他们的军籍及日常管理,归属三衙,地方官一般不问。
这种相对封闭的管理体制,对位于边地的州军来说相当不便,近些年来沿边三路的乡兵地位相应上升。陕西路和河东路的麟府路大量使用蕃兵,河北由庞籍开始大规模发展教阅乡兵,实际上已经开启保甲制的先声。禁军是优中选优,不管是兵源还是装备,包括训练,都远非厢军和乡兵可比,按理来说战斗力应该是最强的。但在战场上,随着大量精锐损失,数量极速膨胀,战斗力下降厉害。在陕西路,禁军的战斗力已经比不上蕃兵弓箭手,被蔑称为东军。
杜中宵对这个年代的战争模式并不熟悉,既受体制限制,无法严格训练禁军,也有自己无处下手的原因。对他来说,最简单的,无过于以最快的速度造出枪炮,以技术优势弥补现在宋军的战力劣势。而能让杜中宵随自己心意组织的军队,只能是乡兵。
火山军地处边陲,几乎全民皆兵,兵源充足。三千人户,多了不说,五百乡兵非常轻松。以自己这些日子了解到的情况,手中五百火枪兵,就足以横扫黄河以北数百里之地了。如果再能够妥善利用内附的蕃户,组织起蕃兵来,重夺唐龙镇也不是没有可能。
想到这里,杜中宵自嘲地笑了笑。自己现在是州级主官,却只敢想五百人的军队规模,火山军这个同下州,水分委实大了些。若是在内地,除了军队,只是个小县而已。
正在这时,陶十七来报,香布已到了。把人带进来,杜中宵吩咐赐座。
香布显得局促不安,搓着手道:“官人面前,哪里有小的座位?朝廷律法,蕃人不得与州县主官接坐。官人有话尽管吩咐,小的站着听就是了。”
杜中宵不再勉强。其实朝廷规定的是公堂之上,蕃官不得与汉官接坐,有汉官在,蕃人不管官民只能站着,私下里倒没有这些规矩。
看着香布,杜中宵道:“离了酒楼,我见你逡巡不去,可是有事?”
香布满脸堆笑:“原来官人都看在眼里,小的便有话直说。黄河以北现在说是有十四族,其实以前我们只有七族,其余七族都是因遭了战火,从府州、丰州搬迁而来。那里本来土地瘠薄,没有出产,现在多了这么族帐,生活愈发艰。小的听说火山军境内闲田极多,想带着族人内附,还请官人周全。”
杜中宵点了点头,没有说话。先前他还奇怪,自己翻阅档案,说黄河对面的蕃人七族十四族两个数字都有,还以为搞错了,没想到是因为有一部分是近些年迁入的。蕃族内附常有,前年范仲淹在陕西为帅时,还建议火山军和府州暗地招纳这些小蕃部。不过香由先提出来,总得有些好处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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