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是深秋时节,太阳落下山去,凉风起来,走在路上有些刺骨。
苏舜钦到客房歇息了一会,起来讨了杯茶喝,便带了几个护卫,出了县衙。他也不与县里的官员打招呼,到了街上问了路途,便就向杜循家里走来。
县城很小,要不了多久,便就到了杜家附近。
看着房前新搭的棚子,苏舜钦对护卫道:“你们前去通禀一声,看杜举人在家没有。”
护卫叉手应诺,不用多久,杜循夫妇便就急急忙忙迎了出来。
见礼罢了,苏舜钦道:“此次我到县里来审案,最要害的地方,便就是你们家里有没有酿私酒。我放心不下,亲自过来看一看。秀才,此事非小,你不可有丝毫隐瞒。”
杜循急忙拱手:“学生岂敢欺骗官人,家里委实没有私酿。小儿有个法子,可以从收来的酒糟中蒸出酒来。前些日子韩家脚店卖的酒,都是如此来的。”
“如此最好。你们蒸酒,可是在这个棚子里?”苏舜钦一面说着,一边溜达到了棚子外面。
杜循连连称是,跟上前,把封得紧紧的门打开。
苏舜钦笑道:“我看你这里封得甚是严实,想来是怕别人看了你的秘法,学了去。怎么,我现在进去看,不妨事吧?”
杜循有些不好意思:“官人是什么人物?若是瞒着官人,在下就该死了。”
一边说着,一边把苏舜钦让到了棚子里。
进了棚子里,苏舜钦围着大锅和大甑转了一圈,口中道:“也没有什么特别,倒是像蒸馒头。杜秀才,酒便是从这锅里蒸出来的?如此说来,倒也神奇。”
杜循连连称是,一边指着锅和甑,向苏舜钦解释。
苏舜钦摆了摆手:“如何制酒,不必说与我知,我只要知道,你们没有私酿就可以了。我多年在地方为官,酒库里酿酒见得多了,当然不是这个样子。你这里又无谷物,又无酒曲,想来不是私酿。不如这样,明日一早,我派人与你一起,到官酒库拉两车酒糟来。你那个收监的儿子,还有卖酒的韩老儿一起放出来,让他们来酿酒。耳听为虚,眼见为实,让他们自来蒸酒。是不是私酿,便就一清二楚。”
杜循连连称是,忙不迭地答应。说一千道一万,只要杜中宵能从酒糟中蒸出酒来,便就洗清了私酿的嫌疑,其他的一切都是小节。州县酒禁禁的是私酿,酒糟中蒸酒并不犯律法。
从棚子里出来,苏舜钦道:“这位冯大郎,是多年随在我身边的,最是信得过。今晚他便在这里与秀才一起看着,免得闲杂人等前来捣乱。明日一早,我再来与你一起,到官酒库去拉酒糟。”
说完,也不啰嗦,带着人径直离去了。
杜循送别了苏舜钦,一个人站在棚子外面想心事。苏通判看来做事仔细,别事不问,先来确认杜家到底有没有私酿。光是说不行,还要真地蒸给他看。只要杜家没有私自酿酒,其他一切都是小节,县里的官员哪个失职,哪个无能,哪个胡来,都清清楚楚。
这是真正做事的人,来便抓住要害,亲自过来查看。反观史县令,治下出了这么大案子,到现在没有问过一句,到底是怎么回事都搞不清楚。这样的官员,怎么能把辖境治理好?
通判的职责,首要就是监察,其次是理财,第三才是知州的副手。通判来了,史县令还不知道该怎么做,安坐县衙,自己作死,没人能够帮他。
苏舜钦回了县衙,叫来自己的随从,问了县里官员的动静。
听到许县尉曾经去过牢房,苏舜钦笑道:“查酒禁,正该是县尉当做的。这几日许县尉并没有在城里,恰好撇清了关系。若是平常人,现在躲那几个人还不及,他却巴巴赶过去问话,也是个拎不清的。”
一个随从道:“也不是如此。官人,我问过县里的人,平日里许县尉跟吴家最是交好,从吴家得了不少好处。他现在去查,只怕是有其他心思。”
苏舜钦点头,想了一会,拍手道:“如此也好,省了许多手脚。这县里看起来,官吏就没有一个干净的。借着这次案子,清理一遍也是好事,免得百姓遭殃。我着人问过,这几天的时间,韩家脚店每日卖酒五六十斤以上,合计起来当有数百斤。若是真犯了酒禁私自酿酒,便是杀头的罪过,当为大案。遇到了这种案子,县里当第一时间报到州里,怎敢私自审理?却不想临颖县,不只是案子审得糊涂,还就这么不明不白地压下,不向州里审明,真是乱得让人不知道说什么好。罢了,明日查明杜家有没有私自酿酒,再一一把官吏这几日的作为记下来,回州城再理会。”
一众随从也笑,都觉得临颖县官吏做事,着实是不着边际。其实这个年代,像临颖县这种乱糟糟的状况并不少见,基层的人力有限,人员素质参差不齐,监管又不严,这才是常态。苏舜钦恩荫出仕,中进士之前官职低微,缺少主政一方的经历,中进士之后升得又快,基层经验少,才会觉得不可思议。
正在这里忙碌的时候,随从前来禀报,外面史县令过来问安。
苏舜钦连连摇头,道:“说我无事,正要安歇,让他回去吧。”
此次来临颖,苏舜钦最头疼的就是如何处置史县令。他年纪已经大了,年昏馈,谁有办法?处理得重了,别人看了难免心寒,处理得轻了,又如法震慑。现在终于下定决心,还是早早让他致仕,安心回家养老得好。史县令本就是特奏名出身,官场上没什么前途,县令就已经当到顶了。能够致仕,恐怕就是他的终极追求,不如满足了他。毕竟史县令除了年老精力不足不管事,也没有什么大错。
官场上的官员是分出身的,史县令的出身,就决定了他的前途,当然混混日子就算了。
第二天天没亮,邓节级便就唤了许县尉,一起到了牢房。
到了牢房外面,邓节级道:“县尉,通判官人是来查县里干犯酒禁的案子。杜举人州里说得明明白白,他们并没有私自酿酒。这种事情口说无凭,通判今日让我们验证一下。”
自昨天在这里碰到了邓节级,许县尉便就加倍小心,听了问道:“不知节级要如何验证?”
“通判手令,让我们两个押着犯人,到官酒务去提两百斤酒糟,回他们家里滤酒。若是杜家真能从酒糟里滤出酒来,而没有私酿,此案就不消说了,是你们县里马虎,冤枉了好人。”
听了这话,许县尉的脸色就不由阴沉下来。这事情本来早就该彻查清楚,却不想要等到通判来派人去做,县里官员失职是跑不掉的。想到这里,许县尉恨死了陈节级。只顾着去巴结吴家,却把最重要的事情忘记了。如果杜家真没有酿私酒,则一切都无从谈起。
昨天换了牢房,县里找了个医生给杜中宵上了药,治了杖伤,今天便好了许多。笞刑是小杖,看起来打得皮开肉绽,实际不伤筋动骨。真正会留下暗伤的是大杖,陈节级没下那种狠手。
看着一腐一拐的杜中宵,邓节级道:“小官人身上的伤不碍事吧?通判事务繁忙,不能够在县里久待,只好劳烦小官人,带伤去做些事情。”
杜中宵拱手:“通判官人百忙之中,来为小民作主,岂敢不遵命!”
邓节级点了点头:“如此最好。依官人吩咐,今日去官酒务提两百斤酒糟,小官人回家里制酒。若真能从酒糟里滤出酒来,便就不是私酿,你们两人即刻开释回家。”
杜中宵和韩练急忙一起谢过。
杜中宵又道:“自己做的事情自己清楚,我们着实没有私酿。只是节级,我们开释,当日诬告我们的吴小员外如何说?还有不问青红皂白便抓人的陈节级,竟让平民在他面前动用私刑!”
许县尉的脸上挂不住,道:“小官人,只要证明你们没有私酿,其余事情通判官人自会处置。官家的事,都要讲究法度,你回家安心等着就好。”
杜中宵见邓节级面上似笑非笑,便不再啰嗦,重重点了点头:“好,便依县尉所说。”
这几日被收了监,受了刑,让杜中宵深刻认识了这个时代。万事不要只看理论,还要看一看现实会如何。还有一点,让他再次认识到了,豪门大户和平民百姓之间的巨大差别。
权贵和平民,不管什么年代,都好似活在两个世界里。只是前世杜中宵普普通通,对这些事情认识不深,到了这个世界,权贵更加肆无忌惮,才让他深刻认识到了这一点。其实到了现在,杜中宵能够感觉得出来,造成这一切后果的吴克久,一样觉得冤枉得很。他所做的一切,在他眼里都是理所应当,没有半点破格的地方,怎么就闹到这步田地。一个普通百姓家的小娘子,长得花容月貌,不趁着年轻到大户人家做妾,享些富贵,非要在自己家里粗衣淡饭,世上哪里有这种人?
可这世上偏偏就有不到大户吴家做妾的韩月娘,还有一个来自千年之后的灵魂,有无数妙法的杜中宵。吴克久撞上了,只能算他倒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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