站在江陵城外被清空的码头上,周淮安看着从船上小心装卸下来包裹着防水油纸的管状物件,不由微微的吁了口气。火器时代的征程与发端,也许就从这里开始了。
这次送过来的是一批火箭。不是那种在箭头上沾油点火的火矢,而是正儿八经发射药推动能够发生燃烧或是爆炸的火箭;大概类似与十九世纪中叶流行过战场的黑尔火箭水准;采用了比较应用成熟的硬纸壳身管和薄铁皮药头。用硝化芦苇纤维做成嵌入式的木椎管来延迟发火。
最后的批量生产出来的成品就像根截短的大毛竹,大约有碗底粗而五尺六寸长短,期中最大的特色就是铁皮箍住的四片螺旋尾翼板;而避免了前辈康格里夫火箭那充满玄学命中概率的引导杆,把曲线射程和散布范围给约束在一个勉强可以合理接受的范围内;主要用作产量尚且有限的火炮之外,远程投射火力的补充手段。
虽然这东西操作简单而环境适应性较好,用个匹驮马或是其他大牲口就可以捆扎在两侧驮着走路,发射起来只要个竹片的导向轨道,或是干脆挖个浅坑也能凑合;但是对于相应操使人员的要求就不简单了,需要又基本的数术计算和测绘、定距的能力。
但是这也同样保证了太平军以外的某种技术门槛,就算意外落到其他人手里,没有经过比较系统的使用培训和基础学习,也根本发挥不出什么真正的杀伤力和命中率来。
另外同船而来的,还有一些用蜡封木桶盛装的事物,则是分别调配出来的炮药(发射药)和爆(炸)药;虽然火炮之类的应用才初见端倪,但是相应的火药制造和生产项目,却是早已经开始筹备和规划了。
比如配合这些火药使用的,就是一些因陋就简的过渡性火器装备;比如掏空树干内膛铁箍而成的木炮,或是皮子卷芯而成皮炮;虽然属于用不了几次的消耗品,但是胜在来源广泛而就地制取便利;又比如单兵投掷的火药罐和包裹上铁渣、碎陶片的纸药包。
这些东西使用起来就更简单了,前者只要注意装药量就好了;后者则只要是受过投掷训练的士兵都可以装备一二。主要是在克敌炮尚且赶不及的地方,发挥某种投射火力上的替代和补充效果。
而待到这些相对跨时代技术装备,积累和储备道一定基数之后;就是太平军再度发起攻势的出阵之时了;正在如此浮想联翩之际,突然就有人禀告:
“朝廷的来人已经抵达荆州境内了。。”
。。。。。。。
而在一番升官加禄之后,重新出任为宣诏使者的穆好古,白净无须的面容上却是毫无丝毫的欢喜和振奋之意。
他只觉得自己再度被人给坑了;原本一次冒险出使贼穴尚且不够,竟然还要再来第二次。而且第一遭他只是被紧闭在宾馆里无所事事的一段时间后就被人赶走;这一次却是要去直面那个太平贼之首,人称一代妖僧而拥有蛊惑人心在内诸多诡奇之术的虚和尚。
这可不比那些多少还要在明面上仰仗几分朝廷大义名分的藩镇之属,而是真刀真枪起来犯乱国家的反贼酋首啊,是有一言不合就要被斩成肉酱或是丢进大锅里烹死的概率啊。
而且,为防据守在襄阳抗贼的刘巨容部,可能不忿于朝廷的旨意,而对于天使一行做出什么不智的行举来;他还必须有所绕道而行。
身为朝廷的代表和大内群宦的一员,倒未必有什么性命之忧;然而寻个道路不靖的由头将朝廷的使者和代表,就此变相扣留和软禁下来而不让自己的对头得到好处,却是贞元以来朝廷与藩镇的博弈当中屡见不鲜的戏码了。
而他的使命若是在这里无果而终、半途而废的话,想必是大内仰仗和依附大阿父跟脚行事的新宦们,所乐见其成的结果之一;这样下来就算他没有被当作与藩镇交涉的替罪羊和价码牺牲掉,日后得以开释囹圄回到长安之后同样也好过不到哪儿去。
所以在南下出武关而进入山南道之后,他就放弃了传统金、商、均、襄相对便利的水运故道,而改走了东向邓、唐、隋、郢一线的陆路,最终通过借道江西招讨使曹全晸的治下,而从汉水放流直下复州在转道连接长江的支流复水,抵达了荆州境内。
因此,这一路紧赶慢赶而心有顾虑的舟车劳顿下来,原本还算富态著称的穆好古,也不由在这几天内迅速消瘦了一圈而露出面上的颊骨轮廓来。
被草贼的水师拦下来并表明身份的过程,并没有什么他想象之中的意外和波折,也就让他积累了一肚子晓以大义而痛斥对方的预演和腹稿就此落了空处。
之前被困在宾馆里无法窥探多少草贼的虚实,但是在这一路过来的短短时间内就足以让他心惊异常了。这里情景完全与朝中诸公所言截然相反;不但没有多少兵火连连之下的残败凋敝,与城外盗匪横行肆意杀人劫道的白骨露于野情形,反而还有一派诸事繁忙而好生兴旺的气象。
只见远近田亩阡陌之间尽是在牵牛、担水、锄地、挖渠的劳作身形,而大路小道上成群的士民百姓往来如织而少有菜色,虽然不免面黄肌瘦但却少有衣不蔽体的存在;哪怕是道中的人人都行色匆匆,但是没有什么为生计见居所困的惶急和忧心,或又是朝不保夕之下死气沉沉与麻木呆滞。
哪怕是在道中巡曳的贼兵,也是红光满面而健硕有加,披挂齐整之间自有一种震摄人心和盎然勃发的意味。遇到那些成群结队的百姓,甚至还会有人自发的招呼和甚少敬畏的攀谈一二。这在朝廷的治下简直是不可想象的破天荒事情啊。
然而让他惊讶和意外的事情还有很多。
比如沿着被清扫过冰雪而堆集在两侧用稻草隔开的碎石大道,往来不止满载着灰褐色石炭的车马辚辚;冒着依旧凛冽寒风而往来如织的大小河船。许多船板上都堆满了冻的硬邦邦的渔获,或是其他用途不明的货物。
又比如沿着江边引进来的河渠,一字排开的巨大水轮和许多终日冒出烟火的冶炉、工坊林立其间,各种锻冶和营造的郎当轰鸣嘈杂声,可谓是远近皆可闻止。
穆好古甚至还看到了一群席地坐在光秃秃的晒谷场上,一边晒着冬日里不多见的太阳,一边跟着个秃头,摇头摆脑的齐声唱念着什么的大小孩童,清脆的稚声朗朗之间赫然已有几分的章法和次序了。
而他们说唱念的内容隐隐约约听在穆好古的耳中,却是有些毛骨悚然而不寒而栗起来;因为这些孩童所齐声跟读的乃是对于朝廷十足的谤言和大逆不道的非论所在。
“好哥儿,好兄弟,
加了义军翻身去,天下穷汉都抬头;
扫平人间不公事,杀尽一切害人虫,
消灭贪官与恶霸,太平江山稳坐去。。。”
“贪官污吏莫猖狂,穷汉贫家莫忧伤,
有朝一日云开散,我等清平天下去;
肩扛枪、手捉刀,我们来把天下打;
义军到,官府倒,
土豪劣绅不轻饶,贪官污吏全埋掉。。”
“太阳出来亮堂堂,义军英名传四方。
穷人跟随打天下,豪强劣绅尽扫光。”
若不是他身份极为重要的使命,这一刻穆好古只想不顾体面和修养上前好好的斥骂和教训一番,这些无君无父而一心从贼的微贱之徒。
这些蝼蚁、虫豸一般的小人,怎么就不能丝毫体谅朝廷的大局和长远将来,为什么遭了灾受了难就不能偷偷躲在家中等着饿死、病死便好了,非要跟了这些大逆不道之辈出来败坏朝廷的天下,让贵为九重之上的天子和朝堂诸公,劳心竭虑而时时刻刻不得安生呢。
然后,穆好古甚至见到了一些疑似士子的存在,就在大路边上或是不远处的工地里;他们站在那些挥汗如雨的人群中比划着什么呢,或是奔走往来于棚子和印章之间;虽然同样打着补丁的号服陋裳,却自有一种异于他人的气度和举止习惯。
因为这种有些眼熟和近似的人物风范,他其实在长安时也未尝少见过。那是因为屡试不第、穷困潦倒而大量聚附在延兴门內与升道坊之间的柴草市,以贫民私自乱搭的棚屋为栖身之所的贫寒士子们。
因为他们缺衣少食形容枯槁的样子,又被长安士民称作是“芦柴精”;差不多每年的冬日都会给冻死、病死一些;尤其是这些年来朝廷的财计日渐之下,就连国子监和太学都无力维持,他们的日常就不好过了。
但在这儿那些疑似的贫寒士子,虽然脸色依旧被冻的青白或是蜡黄干裂;但却没有了常见的愁苦之色和郁郁于心的愤怨,反倒有些泛活和振作起来的颜色。
而对此穆好古只能无奈的暗自叹然,而连呵斥和怒骂的心思都淡了。既然就连晓以大义的圣贤书也改变不了,这些好歹多少读书知礼之人自甘堕落,那也只有让王师的刀剑来让时人明白,什么叫做忠君爱国之道了。
这一刻,他忽然有些深有同感和体谅起那些,屡屡被朝中清流、直臣弹劾为滥杀、酷暴的守臣和将帅们的心情了。这些不思忠君体国而唯以小利小害为驱驰从贼之辈,实在是不杀之尽族不足以明正天下人心啊。
然而当他抵达了江陵城下之后,却又是忍不住怒火中烧起来了。因为穆好古看见码头上新靠上来的一艘大船,以及从船上走下来明显是皮裘衣袍光鲜的商人,以及满身穿绫戴锦的乘客。
前者素来以投机居奇和唯利是图著称,哪怕冒着被贼寇劫夺的风险和被官府清算的干系,出现在草贼这里也是不在意为奇的。但是后者的举手投足之间,就算是坏成了灰穆好古也是认得出来;那若不是官宦人家的做派,就是出自某个世家大族的背景和干系。
当初在他长安用事与小杨枢密府上的时候,就已经见过形形色色的不少存在了;但没有想到,到了这南方地方上的官宦人家或是世家大族,也有人会公然与这些杀官造反的草贼交通一时。
他忽然就没有多少生气的余地和立场了,而变成某种隐隐的惶然惊恐起来。似乎自己无意间发现了一个不得了的真相了。为什么朝廷在湖南和岭外的局面,会崩坏和陷没的如此彻底了;难不成除了官军颓废和将帅无能之外,还与这些地方居心不明的世家大族有所干系么。
然而接下的时间里,暗自按照小杨枢密的额外吩咐,一心打量和努力记录着草贼治下地方的风物穆好古;却没有被带到城中的宾馆或是官邸当中,而是被引到了城外的一处校场当中。
这不由让穆好古顿然两股战战而步履沉重暗叫苦也,就连之前的想好的一肚子构思和游说之言都忘却的七七八八;难道这些草贼毫无交涉之意,而要不由分说先杀了自己祭旗明志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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