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轻署吏认出来，这人是东市有名的掮客，人脉关系很广，但凡跟“生意”沾边，找他说合准没错。
甚至有的时候，他说话比官身还管用。
卢老三笑眯眯道：“张四郎，公事做累了吧？我这有两枚蜀中黄柑，给你解解乏。”
说话间，卢老三递过去两枚黄柑，能在如今季节吃上黄柑，还真是不多见的，色泽也颇为诱人。
可真正诱人的，却并非那两颗蜀中黄柑，而是卢老三递过黄柑的瞬间，还递去一个巴掌大的小算袋，大约有三两重，里面软绵绵的。
年轻署吏心中微动，不动声色的闻了闻，果真是西域来的胡椒，不由心中大喜。
卢老三又压低声音道：“我这几位朋友，还是头次来长安，不知道这里的规矩，还望四郎通融。”
年轻署吏略微犹豫，又看了眼那三两胡椒，不动声色的收入袖袍中，然后在过所上批了个“听”字，意为准许入市。
卢老三叉手致谢，转身用流利的粟特语，和伊净交流半晌，然后带领那支商队，沿着槛道鱼贯进入东市。
槛道后面，迎面而来的是十字路口，四方街巷两侧全是列肆，铁器、绢布、珠宝和鞍鞯铺子，可谓应有尽有。
各家的名号幌子，高高悬挂在空中，接旗连旌颇为壮观，遮蔽了整个街巷的如光。
前几天刚过腊八节，再有半个月就是岁除，许多铺子的门楣上，都挂上了桃符和花灯竹架，准备喜迎新年到来，颇有几分喜庆味道。
卢老三带着商队，在东市从容穿梭，周遭骡马嘶鸣车轮辚辚，过往商客都在匆忙赶路，没人注意伊净始终冰冷的面容，他如同蛰伏丛林的猛虎，无声的窥探着猎物。
走到十字街正中，卢老三正要问伊净，他们接下来去哪里，却忽然看见东边街巷中，走过来一个懒散的年轻人，顿时让他眼前大亮。
只见那个年轻人，大约二十七八岁，还未续起胡须，却显得颇为老成，穿着墨色圆领袍，腰间别着一柄黑色障刀，嘴角含着根枯草，抱着双臂从远处走来，看起来有些吊儿郎当。
大唐不禁百姓携带刀剑，只是对其形制、长度有严格规定，如长枪、陌刀、铠甲和弓弩等，都属于军械范畴，禁止民间私藏，否则等同于谋反。
只有那些异国来的胡商，会在进长安城之前，缴下兵器交由城门监，再出城时归还他们，以免有人趁此作乱。
最奇怪的是，年轻人头上空空如也，没有幞头也没有方巾。
卢老三认出那是许奕，长安城里的游侠儿，生长于市井间，说得一口流利的洛阳雅言，最喜爱劫富济贫，更喜欢施恩救人。
不信去问街巷深处的乞索儿，哪个不曾受过他恩惠？
正因为这样，许奕有很多朋友，也有许多敌人，却终究朋友大过敌人，而且他很讲义气，也很会喝酒，更会附庸风雅。
有传闻说，他和谪仙人李白有交情，也不知道是真是假。
但论在长安摸爬打滚，没有人比他更厉害。
所以长安市井传言，许奕是“万家之生佛，长安许墨侠”，但凡长安的市井人物，见他都带几分敬意，尊称为“许墨侠”。
所谓“墨”者，兼爱、非攻；所谓“侠”者，夹道相迎也。
许奕从东边街巷走来，路上有不少商铺主人，凑上前去叉手致礼，也有暗巷里的乞索儿，跟他高声打招呼，他都不耐其烦的，一一点头回应。
夹道相迎，不外如是。
“许墨侠安好，可有好些日子，不见许墨侠。”
看见许奕走来，卢老三似乎想起什么，连忙跟伊净交流两句，又指了指走来的许奕，示意要过去见朋友，请他稍等片刻时间。
伊净面容沉静，抬头看了眼许奕，却只是一扫而过，并没有放在心上，答应了卢老三的请求。
卢老三小跑着步伐，很快来到许奕身前，微笑着叉手问好，言语中颇为敬意。
“安好、安好！卢老三，你不去做掮客生意，怎么有空来这里打岔，不怕你那胡商客人等急了？”
许奕停下脚步，看向远处的胡商队，和伊净的目光擦肩而过，然后用晦涩的洛阳雅言，跟卢老三笑着寒暄。
他有种本能的直觉，那支胡商队不简单。
可他并不在意，他只是市井百姓，没有通天的神通，哪怕那些人是突厥狼卫，也有东市署、万年县尉、金吾卫和御史台的寻街使去头疼，和他有什么相干。
“不瞒许墨侠，我是来跟你讨饶的，前两天鱼龙帮找我，我觉得此事蹊跷，墨侠应该知道。”
看了眼四周，确定没人注意这里后，又略微犹豫片刻，卢老三压低嗓音说道。
“鱼龙帮找你，是见不得人的生意？哪个来找你的，是白嫣那个小婆姨？”
卢老三说的鱼龙帮，是长安城里的地头蛇，人多势众势力很广，他们做的生意，多是些恃强凌弱，也不乏强取豪夺，全都见不得人的勾当，很是惹人厌恶。
而且听说，他们背后有贵人撑腰，就连万年、长安两县的不良人，都要忌惮他们三分。
所以许奕听闻后，眉峰轻挑三分，目光懒散却不失凌厉，并放下左手摩挲腰间障刀：“鱼龙帮找卢老三，只怕没那么简单。”
“这个不能！咱们长安南北十四街，东西十一街，共一百零八坊，谁不知道墨侠和鱼龙帮有隙，若是有违良心的勾当，不用墨侠来找我，我自己先做了断。”
许奕和鱼龙帮有隙，不说长安人尽皆知，却不是什么秘密，两家没有生死大仇，就是看彼此不待见，经常暗中较量。
略微停顿，卢老三继续道：“不过这次，鱼龙帮的确是好生意，央我帮他们在长安找人，事成后给十缗谢钱。”
“蹊跷的是，这事跟白小娘子没关系，是毕胜亲自来找我的，好像有意瞒着白小娘子，也不知是怎么了。“
话说到这里，卢老三也不再忌讳，况且他以前，没少承过许奕的恩情，肯定知无不答，否则也不会过来。
他说得白小娘子，就是许奕说的小婆姨，本命叫做白嫣，虽然是女子身，却巾帼不让须眉，在鱼龙帮最受帮主信任，比起鱼龙帮的智囊毕胜，还要更具实权。
“这就有趣了，卢老三，毕胜央你帮他找人，找的那人是谁，是哪个不长眼的，又得罪了那些泼皮无赖？”
许奕拄着下巴，略微沉吟片刻，眼前浮现白嫣的身影，却又感到非常疑惑，因为据他所知，鱼龙帮情况极为复杂，除了那位神秘的、从来没人见过的帮主，就属白嫣实权最大，连毕胜都只是陪衬。
可是现如今，毕胜却直接跳过白嫣，亲自找卢老三帮忙，显然鱼龙帮内部，发生了大事情。
更让他好奇的，是毕胜央卢老三找的，那个人是谁？竟然肯给十缗谢钱，这可很了不得。
“这个、许墨侠，你是知道的，如果我告诉你，等于是坏了规矩，以后没法活的。”
卢老三叉手赔罪，继续道：“还请墨侠放心，我只是帮他们找人，绝不会同流合污，还请宽宥则个。”
卢老三明显为难，以他和许奕的关系，自然是知无不言，可做他这行的规矩，要的是守口如瓶，如果随意泄露委托，就等于没有信誉，自断了活路。
“就你会饶舌，瞎耽误我功夫，该干嘛的干嘛去，我今天还忙得很，叶闻在莲香阁等我，有大生意要谈。”
卢老三不愿说，许奕就没有多问，他也是江湖中人，知道这些规矩重要。
况且鱼龙帮的家事，哪怕闹得天翻地覆，也跟也没多大关系。
反而他乐见其成，哪天鱼龙帮倒塌，说不定还会喝彩欢呼。
更何况，卢老三告知其中蹊跷，已经算是做到极限，如果再强逼他的话，反倒成了他的不是。
明白其中因果后，许奕又怀抱着双手，随手打发掉卢老三，继续往前方走去，可他走过十字街口后，总觉得哪里不对劲。
半晌后，他吐掉嘴里的枯草，朝近前的阴暗曲巷挥了挥手，有个十七八岁的乞索儿跑来，他扔出两枚开元通宝，又在乞索儿耳边低语两句。
乞索儿得知消息后，躬身道了两句谢，匆忙挤入拥挤的人群，很快消失不见。
做完这些，许奕总算放心不少，又不知道从哪里，找了跟新的枯草，含在嘴里继续前行，直至从西坊门走出东市。
只是他脑海里，却始终在想着，鱼龙帮出了什么事，他们要找的人是谁。
长安一百零八坊，每坊之间都有围墙，无论做什么都在坊里，到夜晚还会封闭坊门宵禁，如果随意乱闯，会被视为犯夜禁而问罪。
事事都无绝对，只要你舍得钱财，买通宵禁的武侯，他们多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不过前提是，你跟他们关系要好，而且肯定你不会作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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