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鸻举起悔恨节杖,并长久地保持着这个动作。
信使听到一阵低沉的声音从四周的墙壁之中传来,起初像是大海的波涛,隔得很远,低沉,如泣如诉,然后那声音逐渐变得雄浑,如同万马奔腾,隆隆不已,地面在震颤,天花板上砂石沙沙落下。
拜龙教徒皆变了脸色,他们感到仿佛有什么庞然大物正在挣脱它的锁链,从地底之下复苏。
每个人皆紧张地背靠背站成一圈,“尼可波拉斯大人,那究竟是什么东西?”信使回头大声问道。
龙之金曈脸色青铁地站在原地,一言不发。
黑暗之中一道淡青色的微光闪现。
那是一个浑身苍白的幽灵,它眼中闪动着复仇的烈焰,与方鸻身后浮现,并与之错身而过。
“幽灵!”拜龙教徒看到这一幕,忽然之间想到了什么,如坠冰窟。
“快走——!”信使哪里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他们如何能离开这个地方?拜龙教徒们很快就意识到——这里只有一个出口。
“这里是个好地方,作为各位的埋骨之所。”方鸻忽然开了口。
信使气得尖叫道:“你在说什么鬼话,胜负还未知呢!”
“我说,”方鸻冷冰冰地看着这些人:“善恶终有报。”
但第二个,第三个幽灵已经从方鸻身后浮现。
它们的目光苍白,迷惘而空洞,彼此挨着彼此,犹如一堵发光的墙。数不清的亡灵们,如同潮水一般从黑暗之中涌现出。
犹如一条洪流,漫过方鸻,冲刷向拜龙教徒的阵地。而方鸻在数不清的幽灵之中,始终高举着权杖,眼神坚定地看着这一幕。
三十年前,这些人造就了多里芬的一切灾难。
三十年后,他们又回到这里。
但等待他们的,不是走完这个残局的最后一章。
而是来自于棋盘之上的回响。
数以万计的卑微者的灵魂早已等待着这一刻,将它们的仇人撕个粉碎。
拜龙教徒徒劳无功地向前一挥,带着诅咒的利剑划过那半透明的躯体,幽灵尖啸着穿过他,将惊恐的神色定格在他脸上。
死者的脸上犹如凝结了一层厚厚的寒霜,至死仍旧保持着挥剑的那一刻,剑上还挂着层层冰棱。
一碰之下,就犹如脆弱的冰雕一般支离破碎,散落一地。
一片幽灵的海洋,正从四面八方的墙壁之中涌出,而方鸻就在它们之间,手举权杖,犹如激流之中的礁石。
他手中的权杖,仿佛环绕着一圈无形的光辉。
让每一只亡灵都下意识地避开他,避开每一个非拜龙教徒的在场者,当信使看到这一幕时,脑海之中只有一个念头。
统御万军——
那如同执政官在履任之刻所定下的誓言。
‘我手持这权杖,为王国统御疆土与人民,如手持万军。而我手上即是我的职责,从这一刻起,我将仅效忠于我的使命——’
我忠诚于他们。
他们亦赋予我力量。
最深沉的悔恨。
在于明白自身的虚弱的来源。
悔恨节杖之上,写下了罗克伦-格罗斯尔全部的自白,它最终化作复仇的怒火,席卷向每一个在场的仇人。
那是一道无坚不摧的洪流,借由方鸻之手,来自其后多里芬亡魂们的信任,施加在它们曾经的敌人身上。
一个又一个的拜龙教徒带着万分惊恐倒下了,临至死之前,他们甚至也不知道应该怎么反抗这样的困境。
因为在幻境之中,仇恨赋予了幽灵们存在的形态。
只要复仇的执念一天尚存,幻境就不死不灭。
只是而今这种痛苦,转移到了这些昔日施加者的身上。拜龙教徒们面对的,是一群根本无法杀死的敌人,只要他们有一息尚存,对方的仇恨之火就会始终熊熊燃烧。
犹如仇恨的锁链。
将两者的命运彼此紧密地联系在一起。
“怎么会这样!”拜龙教徒绝望地尖叫了起来,但很快,取代他尖叫声的,便是低沉而冰冷的呜咽。
犹如结冰的咔咔声,吞没了一切。
一片荧荧发光的幻影,喧嚣着穿过了他的身体。
而在万军之中,也只有龙之金瞳可以不受影响,她用金色的瞳孔幽幽地看着不远处的那个少年:“那是我的幽灵大军!”
“的确,身为这个幻境之中的一部分,三十年前仇恨的锁链并不在你身上。”
“龙之金曈,这是你最大的优势,拥有强大力量的你,的确拥有统御这个幻境的可能性。”
“可惜的是,到头来你却做错了每一件事。”
“但你最大的错误,却是和德克伦-罗格斯尔爵士一样,将这里的一切视作棋子,不明白自身力量的来源?”
“你以为在这个幻境之中,你还是强大的黑暗巨龙吗?你早该明白,你的力量长久以来一直被压制在这个封印之中。”
“其实你一直有机会离开这个幻境,让所有人都重归平静。”
“但你没那么做而已,因为你过于迷信自身的强大。”
“你知道我说的是什么,龙之金曈女士。”
龙之金曈一言不发地看着方鸻。
方鸻也一字一顿地说道:“你知道如何平息与终结这些亡魂们的愤怒与痛苦——”
“作为三十年前一切亲历者,没有人比你更了解多里芬的幻境因何而存在,龙之金曈。”
“执念是这个锁链的根源,只要斩断这仇恨,它自然烟消云散。”
“可你没那么做。”
“你的自信与傲慢,到头来埋葬了你,而设置下这个幻境的人,自始自终明白你不可能向这些你看来卑微的灵魂们低头。”
“事实证明,她没有看错。”
“所以才有了今天的这一幕——”
“你让我向这些人低头?真可笑,他们甚至连自身都拯救不了,”龙之金曈尖叫道:“那个可怜的小姑娘,自以为自己能改变什么,结果到头来把自己也搭了进去。还有那个蠢蛋,要不是他,我怎么能那么轻易拿到虚妄胜利之刃?”
“凭借自身的力量,我一样可以离开这个地方。”
“而今你也拿到了自身的力量。”
方鸻看了看地上碎裂的嘉拉佩亚之影。
“但你能不能离开这个地方,我们很快就会知道。在最后一个场景见吧,龙之金曈,你很快就会明白我们谁对谁错。”
“走着瞧吧。”龙之金曈看着他,恶狠狠地说了一句。她后退一步,身后的双翼轻轻一张。
“你不能丢下我们,尼可波拉斯大人。”信使惊恐地尖叫道,再不复之前的从容。
但龙之金曈厌恶地看了他一眼:“可惜,我不是尼可波拉斯,她也不会救你们。”
说着,她展翅飞向天空,地底的穹顶竟然轰然一声开裂开来,她从那里的缝隙之中飞走。
整座地下大厅似乎都在开始坍塌。
天花板上坠下一大块岩石,正好落在那信使身上,将他掩埋一片飞扬的尘埃之下。
大厅的四壁崩落,后面出现了一道烟尘滚滚,迷雾环绕的道路。
仅存的拜龙教徒们慌不择路地转过身,冲进了迷雾之中。而亡灵之海紧随其后,也跟着冲了进去。
地下大厅变成了开阔的广场。
方鸻认出四周的光景,是上城区大道的一部分,他们又一次回到了这个地方。烈焰熊熊燃烧,火光映出每一个人的脸庞来。
他回过头去。
看到帕克哆哆嗦嗦地从角落里跑了出来,他似乎想要跑到希尔薇德那里去找安慰,但被女仆小姐一脚踢开。
方鸻摇了摇头,对浑身是血的胡地说道:“去把希丝小姐抱起来。”
胡地愣了好半晌,才问道:“我是不是很无能,艾德?”
“这话你问我干嘛?”方鸻无语:“你得问希丝小姐。”
胡地愣愣地回过头去。
少女虚弱地躺在地上,用温柔的目光看着他。
勺子小姐也从不远处走过来,黑色的皮毛在火光下犹如一匹发亮的缎子,卷着尾巴,亲昵地蹭了蹭他的小腿。
胡地流着泪将少女横抱了起来。
“别哭,胡地,你哭起来好难看。”希丝有些柔弱地笑着说道。
但胡地反而哭得大声起来。
幽灵们正在穿过广场。
但它们中的有些人停下来,目光之中似乎恢复了清明,它们环顾四周,最后看了一眼这座它们长久以来熟悉的城市。
然后化为星星点点的光,消失在街道之上。
有些幽灵在向方鸻充满敬意地鞠躬。
而一个男人,从人群之中冲了出来,来到胡地身边。他有些不敢置信地看着年轻人怀中的女儿,似乎想要上前,但又害怕相认。
“希丝,我……我没想到竟然真的找到你了。”
“这位大人没有骗我们……”
“父亲……”
少女的声音也哽咽了,眼中泪光闪动。
那是三十年来的第一次相见,却犹如相隔了一千年那么长的时光。
人们反反复复在幻境之中彼此找寻着,但命运让他们相隔于天涯,直到这一刻宿命的锁链终于被斩断。
一切都到了终结的时刻。
少女眼中噙着泪花,微笑着答道:“父亲,你是来带走我的吗?我好累啊,每一天我都回想着过去的光景,可是家里总是空无一人,我无论如何,也等不到第二天的天明……”
“可好像那一天,永远也不会到来似的。”
“天亮了,我的女儿,”男人答道:“我们将要离开,但我不能带你走。”
“为什么,父亲?”
“因为是时候了,我将把你交给你生命中的另一个男人。”
他看向胡地。
方鸻也看向胡地。
只有胡地愣愣地,看着开始变得脸红起来,一脸娇羞的少女。
“答应啊,”方鸻无语地看这个弱智:“你在发什么呆?”
胡地这才反应过来,结结巴巴地开口道:“希丝,我……”
“我都明白,”希丝红着脸说道:“我明白的,胡地的心意……谢谢,谢谢你,胡地。”
“可是我什么也没做。”
“没做你就不愿意负责了吗?”
“不是,艾德我……”
方鸻摇摇头,走过去拿出无悔印章——将那枚独角兽的胸针放在少女手上:“这是米苏小姐留给你的,希丝。”
希丝微微一愣,眼中闪烁着明亮的泪光。
‘星之语,容纳着一个纯洁的灵魂——’
那是一个希望。
他抬起头来,对胡地说道:“等我,胡地,相信我可以完美地解决这一切。”
“艾德……”胡地想到自己干的事情,红着脸羞愧地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方鸻只拍拍他的肩膀,手持悔恨节杖,转身向前方的迷雾之中走去。
他知道,那里还有最后一个场景等待着他。
希尔薇德看了看那对男女,微微一笑,也跟了上去。两人身后跟着一言不发的扛着石像的少女,这对组合看起来诡异至极。
“为什么你有时候看起来那么聪明,有时候又那么笨,队长大人?”她问。
“啊?”方鸻不明就里:“我不是一直都很聪明吗,你看看胡地,我比他聪明多了不是吗?”
贵族小姐调皮地冲他眨眨眼睛:“比方说现在。”
而帕帕拉尔人拍拍屁股,从地上爬起来,也赶忙追了上去。“等等我啊,你们这对狗男女!哇——”他又被谢丝塔踹飞了出去。
“不许侮辱小姐。”女仆冷冷地说道。
“什么啊,事情都干了不许让人说?”帕克揉着屁股,一脸不满地嘀咕道。
而另一边,迪克特正穿过废墟,来到卢恩身边,静静看着对方:“你回来了。”
卢恩神色复杂地看着方鸻的背影。“你知道吗,迪克特,在上城区发生了什么。”他问。
年长的骑士点了点头:“我当然知道,别忘了,我也是这个幻影的一部分。”
“但有执念的,并不是这个幻境之中的人而已,”卢恩叹了口气:“要不是他,我又何尝不是被执念遮住了眼睛。”
“现在你理解我和米苏的选择了吗?”
卢恩点了点头:“可我还是想看一看,当年最后究竟发生了什么。”
迪克特定定地看着他:“我知道你在追求什么,但我不会阻止你,跟我来吧,你会看到那一切。”
说罢。
年长的骑士转身向迷雾之中走去。
方鸻听到有人在身后叫自己。
“执政官先生。”
他楞了一下,才意识到这个称呼是什么意思,他回过头去,看到希丝的父亲在那个地方。那个有些憨厚的、发福的中年男人,有些局促地站在街角,在那儿重重地向他鞠了一躬。
“谢谢你。”
方鸻微微一笑,向他点了点头。
他回过身,才发现这条街上许多人都在向自己点头示意,那些幽灵们停下脚步,只用目光在注视他走向前方。
它们无法将他送抵那个迷雾之后的所在,但那一道道目光,却仿佛是无形之中的一种力量。
它名为信任,填满了方鸻内心。
红叶一瘸一拐地从街角走了出来,皱着眉头看着他。
“你怎么来了?”方鸻看着这位塔波利斯的炼金术士小姐:“我不是让你在那里修养一下吗?”
“休想丢下我,”红叶白了他一眼:“想独吞经验,门都没有。”
方鸻一愣。
却忍不住笑了起来。
他当然明白,这里面并不是经验那么简单。
前方是滚滚的迷雾,仿佛环绕在这个三十年前的历史之中解不开的谜题,方鸻明白,那里就将是最后的答案与钥匙。
一双金色的眼睛,正高高在上地穿过迷雾注视着这里的每一个人。
而他从怀里拿出最后一件东西,向着迷雾高举起来,哪件事物犹如一座灯塔一般,散发出熠熠辉光。
将一切迷雾都驱散开来。
在那里,迷雾的背后。
是灰橡木广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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