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古塔,春天的脚步仿佛在这个冰雪世界前停滞了。
牢房中,一张简易的木板上铺着破破烂烂的棉絮,凌锋裹着已经潮湿发霉的棉被瑟瑟发抖。屋内勉强弄了个炭火盆,艰难地抵御着从四面八方吹进来的冷风。
火光把凌望族的面容照的影影绰绰,只有眼角的水光反射着悲凉的光晕。
当他得知皇帝给凌霄的封赏诏令时,他第一次觉得那荣誉是多么的令他厌恶。曾经的他野心勃勃,在官场上意气风发,对自己最得意的儿子更是满怀建功立业的期待。
可如今,那曾经活生生的凌霄,变成了皇帝诏书上的一个封赏名字,一个所谓忠义仁孝的称谓。
这时,他才突然深刻地发现,他争了大半辈子的东西,早已是那海市蜃楼,从来都不真切。
此刻,火盆中燃的正旺的火光,也无法让凌望族感到丝毫温暖。
躺在破床.上的凌锋又开始咳嗽,他黑瘦的脸上浮出不正常的红晕。嘶哑痛苦的呻.吟.声让凌望族本就绷着的神经更显的脆弱。
太阳下山,天际又开始昏暗,常年照射不到阳光的牢房更显得阴冷。
不一会,狱卒送来了饭菜。一如既往的白菜帮子和一些灰黄的米饭。
凌望族接过缺了一个口子的饭碗,无边无际的悲恸和绝望浮上心头。
他端着碗来到凌锋面前,颤着手挑了一筷子饭菜,眼光一闪,却发现浅浅的米饭下藏着好些肉片。那些肉片锃亮油亮,已是他们许久未尝到的滋味。
凌望族一愣,回身后才发现狱卒并没有走,而是微笑着看着他。
“凌大人。”长相毫不起眼的狱卒从怀中掏出一枚玉佩。
凌望族定睛一看,脸上立刻闪过一丝欣喜。他认得此玉佩,正是柏子逸的。
“狱卒”等凌望族走近,这才压低着声音道:“大人在吴江得知了贵公子的病情,立刻做了安排,我等稍后就可以安排人给贵公子治病,只是,有一事需要凌大人成全。”
凌望族的目光慢慢沉了下去,多年的朝.堂阅历让他不动声色地询问道:“哦?大人需要老夫成全何事?”
“狱卒”笑了笑,“此事利人利己,相信凌大人必定会答应的。”
……
同里镇,挽风宅。
刚看望好郑芷的柏子逸走回书房。
说来奇怪,这几日他的心情总是酸中带甜。酸的是郑芷的悲伤他感同身受,甜的是他现在每日都可以见到她,且光明正大。
明泉看着柏子逸每日越来越微妙的神采,嘴角不自觉地跟着咧了开来。
两人一前一后刚准备踏入书房,这个时候,一只信鸽停落在屋顶,咕咕地叫着。
明泉立刻转身出了屋子,信鸽就飞落在他的肩头。取下信鸽缠绕在脚上的纸条,明泉谨慎地关上房门,把纸条呈给了柏子逸。
柏子逸接过,只抬眼一扫,就把它丢进了一旁正煮着茶的风炉中。
火舌卷上纸条,立马燃成了灰烬。
柏子逸脸色一如之前,看起来并没有太大的波动,但机敏的明泉觉得,此事应该是成了。
明泉小眼珠一转,心想此时不拍马屁更待何时?他清了清嗓子,刚想着要说些讨巧的话,话还没有来得及出口,这个时候,门外却有暗人来报。
柏子逸在为官后培养的暗人势力已经初见规模,许多都派上了作用。就在鞑靼皇宫,他们要离宫的时候,那些分散鞑靼士兵注意力的高手,几乎都是他的暗人。
此时的明泉瞪了瞪眼,不情愿地问道:“何事?”
“禀告大人。裘大人出事了。裘大人的儿子刚中了举人,却被人密告说因为裘大人买通了考官,这才让自己儿子作弊考上举人。现在此事已经上报到皇上那里,皇上龙颜大怒,已经把裘大人关了起来。”
明泉脸色一变,看向柏子逸,柏子逸沉下了脸。
“郑江德的动作竟然这么快。”转而对明泉道:“去联络宫中的线人。”
一个呼吸后又道:“备马车,我出去一趟。”
当夜,柏子逸并没有回来,而明泉仿佛也消失了。
主屋旁的一间屋子中,燕儿正陪着吃过晚饭的郑芷在屋内慢慢走动。
付伯叫人送来了各式女子的用品,燕窝和珍珠粉更是没有停过地被送入了郑芷的房间。
这些日子,付伯有些琢磨过味来了,少主带回的女子举手投足间根本不像是鞑靼那蛮横粗野的地方能孕育出来的品性。而且看少主对女子的态度很是微妙,似乎小心翼翼中有种异乎寻常的珍视。
不简单,这实在不简单。
不过好在付伯是个拎得清的,他明白有些事情不是他需要知道的。他所要做的,就是伺候好这位女子和少主。
而且据他所观察,女子暂时不会离开此地,而女子在的地方,少主的目光就会紧紧追随。他忽然觉得自己的大好机会来了。说不定他表现得好,能在知天命的年纪再次得少主重用,以后也能过上一个富贵的晚年。
……
屋中,郑芷把付伯刚让人送来的一碗燕窝端到了燕儿面前。
“夫人?”
“把它喝了,你脖子上的疤痕看样子要过一阵才能消淡,燕窝虽起不到根治的作用,却好歹能润肤养颜。”郑芷说着瞧了眼燕儿的伤口。
“燕儿不用。这点小伤,何足挂齿。”经历过一系列事情后的燕儿眉宇间倒越来越有江湖儿女的爽利。
郑芷闻言挑眉,“你陪我一起喝,这样我也不会一看到燕窝就想反胃。”
燕儿看了眼远远守在门外殷勤地笑着的付伯,说道:“夫人,在这里于理不合。”
郑芷强撑的精神慢慢垮了下来,她呆呆地看着手中晶莹的琉璃碗。澄透的琉璃碗仿佛一面镜子,反射着她的面容和记忆。
好像还是不久前,她曾让燕儿、暗金陪着她和凌霄一起坐在一张桌子前吃饭,那个时候,凌霄在一旁宠溺地笑着给她夹菜。那一顿饭,曾是多年来她吃的最开心最放松的一顿饭。
曾经……
郑芷惊慌失措地放下了手中的琉璃碗,她在房中慌乱地寻找了一会,最后抱起了一个精致的小罐子。
“夫人!”燕儿急忙扶住郑芷,泪花涌现,道:“燕儿陪你一起喝燕窝,燕儿陪着你!”
屋中光影斑驳,两个女子坐在圆桌旁的模糊身影若影若现。她们挤坐在一起,而她们的对面却留下了两处空位,仿佛还在等着什么人来。
转天,又是一个可以见到阳光的日子。同里的春越来越近。在阳光的照耀下,柳树抽着芽,一个个鲜翠的小叶子使劲往外蹿,昭示着它们的新生。
付伯一早就让人把每个院落都打扫地干干净净,还特别吩咐了要照看好院中的一草一木。
他忙完手头的活,就开始不停地往大门外张望。张望了一会,他又回身往郑芷屋子的方向看一阵。
这么来来回回十多趟后,门外依然没有马车的影子,而屋内也没有走出女子的身影。
付伯老眼眯了眯,本想再站一会,奈何自己身体已经不似年轻的时候那样,现在的他站一会就累得腰酸背痛。他回到自己的小屋,吩咐丫鬟只要一看到有动静就来唤他后,这才坐到椅子上休息。
也不知坐了多久,他一个没留神额头磕到了桌子上,让他顿时惊跳了起来。
糟糕!
屋内已经漆黑一片,打开房门看去,天际已经变成了玄色。
他赶忙拉了个丫鬟询问,这才知道他睡着的那些个时辰,少主没有回来,而屋内的女子也没踏出过房门半步。
付伯松了一口气,又觉得自己还是要做些什么,就从丫鬟手中接过饭菜,朝郑芷的方向走去。
谨慎地敲了敲门,没多久燕儿来开了门,看到他端着餐食的那刹那明显一愣。
“燕儿姑娘,我让厨房做了些清热去燥,滋补身体的药膳,姑娘和夫人一块尝一尝。”说着,目光下意识往屋中瞟去。
这一瞥,却正好与坐在桌前郑芷的目光对了个正着。
付伯的心肝猛然一颤,连着托着餐食的手也跟着一抖。
“小心,汤都洒出来了。”燕儿皱了眉,接下托盘。
付伯回过神后一个劲赔不是,燕儿挥了挥手,看起来也不甚在意。
直到房门关上,付伯都低着头,不敢再胡乱看。
他擦了擦鼻尖的汗珠,回想刚才的那个瞬间,还有些愣神。
这个女子,她,为何会有那样清冷哀默的眼神?而且,不光光如此,她的眼瞳看起来晶莹清澈,明明看似是纯真的美目,却又让他感觉到一种无名的凌厉和压迫感。
付伯这些日子来,并没有机会仔细看过郑芷,多数时候他和府上的丫鬟家丁一样都是远远站着,只有少数如燕儿、明泉等人才能亲近女子。
那时他们只大致看到一个窈窕的轮廓,现如今仔细一见……付伯又回身看了眼紧闭着的房门,眼神有些不知所措。他不敢逗留,吩咐了丫鬟几句后就去了厅堂等候。
看样子少主今日也不会回来了,但是他仍旧想等等看。
胡思乱想忐忑间,一个怪诞的念头浮现在他脑海。突然他觉得少主的姻缘之路也许很坎坷。他虽然一直身在同里,但是对少主原来的夫人疾终也是有所耳闻。原本以为此次少主是有迎娶新夫人的打算,但是想到刚才屋里那女子的眼神,付伯没有来地暗叹了一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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