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见过医院里互相陪伴的两位老人，一位却先送了另一位走，老人哭得病情恶化；她见过跟父母面上置气的子女，在老人突发紧急状况的时候，在急救室外自责得泣不成声；她甚至见过个别几位老人无儿无女，临终了，走廊里来了好几位病友一同相送。
张小满见过太多的生离死别和人情冷暖，她不是不会感动了亦或是麻木了，而是学会在适当的时候压下这些会影响工作的情绪，拿出自己的专业素质来，力所能及地为老人们做最后一些事情。
张小满蹲下身子，拍了拍男人的肩膀，对着瘫坐在地上低声痛哭的男人说道：“您放心，我们一定会尽力的！不管结果怎样，都不会让老人感受到一丝一毫的痛苦。”
张小满的声音轻柔而叫人安心，仿佛一缕温暖的春风拂过冬日后的草木，万物复苏。心底里不知什么地方也被融化了。
男人的抽噎声逐渐小了起来，他并未抬起头去看张小满，只是用袖口粗略地擦拭着脸上的泪痕。
安抚好家属的情绪之后，张小满快步踏入了急救室。
手术台上躺着一具如枯槁般消瘦而苍老的身体。周围的医生护士们不停地忙碌着。
张小满也在在手术台不远处侯着忙碌着。她的作用是……如果出现老人抢救失败的情况，她需要陪伴老人度过最后一点时光。假如是无儿无女的老人，没有什么家属一起探望，她会静静地守候老人，送老人走完人生最后一段路。她曾听过一些老人临终还执着的呢喃，听过一些老人的遗憾，和一些老人的感恩与洒脱。
终于，一位护士走近张小满，拍了拍她的肩膀。张小满从回忆中回过神来，她投出探寻希冀的目光，回给她的只有无力地摇头。
张小满赶忙走到手术台旁，她瞧见躺在台上的饶娆颤颤巍巍地抬起胳膊，因为强行用力身体剧烈地颤抖着。她赶忙走上前去，握住妇人的手。
妇人的眉眼弯成一条细缝，眼角溢出热泪。病痛本就足够折磨得人奄奄一息，宫颈癌晚期的日子里，短短时间，从风韵余存的女人变成了老妇，自然为了缓解疼痛遭受了不少苦楚，更何况此刻，刚刚经过手术，麻醉剂的药效在缓缓地消散，那种巨大的疼痛感是无法用言语描述的。而饶娆，却在此刻笑了出来。
张小满能够看出饶娆的逞强。这个女人的倔强还真是到了极致，不论什么境况，面临什么困难，她都绝对不屈服。
妇人的唇微微张合，张小满了解地俯下身子侧耳倾听，她似乎听见了小小的一声谢谢，和轻轻一句“我不想要葬礼”，继而那只紧紧握住她的手突然失了力度。
张小满一时间有些哽咽，她知晓这个女人这一生的轰轰烈烈，那些像是小说或者传记里才会出现的坎坎坷坷。饶娆这一生，过得还真是颇为传奇。
张小满打开急救室的门，迎着一拥而上的家属开口道：“饶娆老人她……去世了。她说她不想要葬礼，而且，她无憾。请节哀。”
家属们围着刚从手术室里推出的车床痛哭流涕，哭喊声一时间充斥在走廊当中。来往的人没有探出头来往这儿瞧的，大家都习以为常，心里也清楚：又有谁走了。
护士们会将老人的躯体推到停尸间，接下来是留给家属们道别的时间。张小满并不用参与，她的任务又圆满完成了，可她的心里却有几丝异样。胸腔里似乎闷闷地堵着一团东西，放也放不出来，只得受着。
经过半天的忙碌，张小满脚步一软，坐在自己办公室的椅子上。她开始回想与饶娆相处的那段日子。
饶娆一生经过很多大风大浪，享过家财万贯的福，也尝过一切成灰的苦。这一生的太多事情经历时叫人心绪起伏跌宕难以平静，可跳出这人生再看时，就仿若一棵树经历风吹雨打和轮回四季，一切都显得轻于鸿毛落叶，也终将归于尘土。
张小满总以为人生前处于纷杂繁多的人情交际中，无论冷暖，都毕竟一起经历过或好或坏的时光，死后，也是需要跟那些人道别的，尤其是那些心中挂念的人。而追悼会，大概就是这样一种存在吧。向那些未来得及见面和表达的人，在不知什么地方作最后的道别。
可饶娆并不这么想。她觉得追悼会就象征着句号跟结束，可她并未觉得自己的一生就这么结束了，人生或许不是人真正的一生，死后也是有另一条路要走的，所以她的一生还未结束，也不会结束。
张小满整个人倚在椅背上，缓缓合上眼睛，在脑海里一遍一遍地思索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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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不知道张小满究竟得到了怎样的人生体悟，但是在饶娆老人逝去后，她的身心和魂魄像是随着老人去了一般，总是无精打采的。以至于这几天在医务工作中总是出差错，幸好及时纠正。
一向重视张小满的主任科室主任出差回来知道了这件事情，当机立断将张小满叫到自己的办公室里。
张小满得知这个消息的时候有些忐忑主任的意图。
“小满，你看看你现在成什么样子了？咱们医院成立这么多年，也没少送走患者，倒是你！一副不争气的样子，是准备继承饶娆老人淡泊名利的意志吗？”
“淡泊名利”这个字眼用得极好，直接显露张小满不求上进的工作状态。
主任素日里是厚待她，但是他也一直都是说一不二的性子，搞不好有可能因为这件事情而怪责张小满。
张小满在接受主任的批评教育的时候，一副乖巧听话的模样。
“对不起，主任，我知道错了。”
好嘛，此话一出，正中主任下怀。他敏捷犀利的目光立即投注在张小满身上：“那你到要和我解释这些，你究竟错在哪儿了？”
张小满无话可说。
主要是因为她也不知道自己究竟错在了何处，是因为这两天的精神涣散，消极怠工吗？
一时间拿不定主意的张小满满是纠结地打转着手指，支支吾吾半天也没说出来什么。
主任最了解张小满的心性，深知她虽然是一个不爱表现，也不爱说话的孩子，但对待工作总是认真诚恳的。
“行了，好好收拾一下自己的心情，继续应对接下来的工作，你手下不是还有更多需要你帮助的病人吗？”
主任意味深远的拍了拍她的肩膀，便离开了。
如果说，主任想通过这种高深莫测的思想教育来引导张小满走向开朗的话，那他就打错算盘了。
从那次思想会晤之后，张小满根本就没有实质上的改变。好了，这个时候也不谈实质了，她连表象都没有改变，就是一副行尸走肉的模样。
所有人都认为她是因为饶娆老人的过世而落寞，其实真正的原因只有张小满自己一个人知道。
从那之后的一周，张小满回归了最原始的状态，她好像一个机器人一样不停的工作着，却不和周边的人做任何的交谈。因为工作上没有任何的差池，因此主任也不再挑剔她什么。只是张小满身边的同事甚至病人都开始注意到她的失态，私下里也泛起隐隐的担忧。
这天，张小满照例检查陆洪峰病人的身体状况，拿着血压仪走进病床的时候，却意外的发现陆涛正泰然自若地坐在陆洪峰老人的床前，将手中的进口小橘子剥成一瓣一瓣的，再投喂间对方的嘴里。
难得这也算俩相处得如此和谐张小满有些不忍心打扰，左脚不由向后踌躇了几步，还给两人一个安宁的独处空间。
“爷爷，这个橘子怎么样？”
陆涛很少像现在这样照顾老爷子，心里隐隐地萌生着一种骄傲的自豪感。
但是陆洪峰老人嘴硬得很，他“哼”了一声，薄薄的嘴唇抿成一条直线，上下左右地蠕动着：“挺甜的，就是我不能吃太多，吃多了会上火，不然我这个老头子身体就扛不住了。”
陆涛笑了笑，也不纠结这种听起来比较刺耳的话，因为他知道爷爷一直都是刀子嘴豆腐心，现在他的心里指不定有多么甜呢。
想着，他将手中最后一瓣橘子递进陆洪峰老人嘴中。
“诶，话说，爷爷，我最近怎么见不着那个一直照顾你的张医生了？”
张小满听见之后愣了一下，陆涛找她做什么？是有什么事情吗？
只见陆洪峰老人叹了一口气：“小满啊，我也不知道这个孩子最近是怎么了，总是不在状态。也不爱和我说话了，说实话还真的挺担心的。”
一提到张小满，陆洪峰老人话多了起来，比最近一段日子和陆涛说的话加起来还要多。
陆涛有些不高兴了。
“爷爷，我看您还挺喜欢她的，不如认她做干孙女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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