呛啷!
锁链落地时,发出清脆的响声,令魏三郎几乎怀疑自己是在梦中。
他疑惑的抬头看着面前的狱卒。
却见这个满脸络腮胡子,眼神带着阴鹫的中年汉子冲自己点点头:“你可以走了。”
“走?”
魏三郎苦笑起来:“是送我上路吗?断头酒有没有?”
狱卒眼神奇怪的看着他:“谁说要杀你了?你现在从这门出去,向前一直走,走过巷口,然后去哪你可自便。”
魏三郎整个呆住,以为自己听错了。
那狱卒颇有些不耐烦的挥了挥手:“有贵人保你,快走快走。”
推了推魏三郎的肩膀,示意他快出去,不要在这里碍事。
多少年了,进这长安狱的犯人不知道多少。
除了当年那个放火逃狱的家伙,还是第一次看到有贵人做保,就为了保眼前这军汉。
虽然不知这犯人到底犯了什么罪,但是看他被关押入死牢,还有太子过问,当是大案。
就这样还有太子发话,有贵人做保,保他离开。
这辈子,只见过这么一次。
想到这里,狱卒压住心头的烦躁,语调放平和道:“真的,有贵人保你,你自由了。”
也不知这军汉背后站着什么人,日后会不会有飞黄腾达之机,还是注意点,不要得罪了人。
魏三郎这才如梦初醒般,向着狱卒用力抱了抱拳,道了声多谢。
然后顺着门出去,按着狱卒之前说的,沿着巷子一路往前,前方应该是条大道,隐隐看到人群川流不息。
久违的阳光从头顶照下。
那种温暖的感觉,令他心里一阵激动。
只有真的失去过自由,才会如此渴望阳光。
也只有真的死过一回,才能体会到活着的美好。
他走到巷口,一眼看到有人在等自己。
“萧归!”他向那人喊。
这一声后,巷口有两个人同时转头向他看过来。
左边的是一个衣衫褴褛的中年人,额头上刻满了皱纹,这大概是常年皱眉所致。
脸上的神清,有些愁苦。
但是看到魏三郎时,他那双黯淡的眼神立刻鲜活明亮起来。
“三郎!”
站在萧规身边的另一人,魏三郎是第一次见,看着比较脸生。
此人身材高大,身上的穿着考就,发髻高梳,腰间挂着玉扣、香囊,小刀和横刀,皮肤看着也比他们这些陇右出身的军人要细腻白皙许多。
细看,面上还有些许扑粉的痕迹。
这是高门大姓出身的人,才有的习惯。
魏三郎看到此人,感觉有些怪异,自己与萧规都是陇右兵出身。
与这长安的高门大姓,并无任何交集。
这衣衫华美的贵公子,怎么会与萧归站在一起?
心中疑惑,已经走到面前,先向萧归点点头,再向那贵公子抱拳:“不知……”
话还没出口,那人已经闷闷的道:“我阿爷是萧嗣业,我是萧归。”
呃……
魏三郎看着眼前这两个萧归,一时不知说些什么。
左边的,是他一起在陇右当兵的萧归。
右边的是兵部尚书萧嗣业之子萧归。
同名不同命。
正不知如何称呼,陇右兵萧归道:“是这位萧郎君将我从狱中带出来,也是他让我在此等你,我与他商量好了,以后他做萧归,我做萧二郎。”
说了一句后,萧二郎向魏三郎露出一个凄苦的笑容:“一帮老兄弟,现在只剩下你我了。”
牛七郎死了。
张敬之也死了。
还有许多人,他们并不能看到今日的太阳,永远留在了昨夜。
萧归手摸着自己腰上的玉扣:“你们能活下来,已经不错了,做了那么大的事,幸亏有贵人愿意保你们。”
“多谢,多谢萧郎君。”
魏三郎只是率直,并非不知变通。
他向着贵公子萧归叉手行礼,同时心中又充满了疑惑:“萧郎君为何要保我们?”
萧归目光在他身上上下打量一番:“要保你的不是我。”
“那是?”
“是开国伯。”
萧归解释道:“我本来是去拜访开国伯,然后他交代我把你们这些陇右老兵保出来。”
停了一停,他又道:“命虽保住了,但你们的军职不可能再有了。”
事实上,这事远没有这么简单。
首先是苏大为知会了太子李弘,由李弘点头,答应留下魏三郎和萧二郎的命。
然后再让萧归出面,把人保出来。
其中牵扯甚大,许多人完全是冲着苏大为的面子。
如果不是苏大为透露这个意思,谁敢去私放这种重犯。
也只有苏大为开口了,太子李弘才愿意顶着巨大压力,做这种徇私之事。
“是总管!”
萧二郎激动的拉着魏三郎的手道:“是总管保我们。”
萧归在一旁看着萧二郎和魏三郎两人的脸庞,看着他们激动失态,心里则有些复杂。
他本来是听了萧嗣业的话,想去结识苏大为。
不想苏大为居然毫不见外,直接把这么重要的事交到他手里。
话说回来,这苏大为,好大的面子。
擅闯宫禁,这是要诛九族的重罪,十恶不赦,但苏大为居然能令太子同意放人。
而且连死去那些人的家人,也得以保全,不用充入贱籍。
为了苏大为一句话,改了法度。
这是何等巨大的能量。
对此,萧归也只能在心中惊叹羡慕。
难怪阿爷让我尽力与此人结交。
“你们二人真是好运气,认识开国伯这样的贵人,满大唐,我看再找不出一个愿意这样帮你们的人了,旁人就算想帮,也没这么大面子。”
萧归叹了口气:“你二人随我来吧。”
“要去哪里?”
“开国伯交代我帮你们寻个去处,暂且跟着我吧。”萧规招了招手,有府中下人上来,躬身送上两把刀。
萧规示意魏三郎和萧二郎接过。
“这是?”
“这是折辱之刀。”
萧规正色道:“刀比寻常的刀短三寸,无锋。这刀是我私人送你们的,提醒你们记得今日之事,军人的刀,只能向外,永远不能对着自己人。”
魏三郎脸上的咬肌浮现。
萧二郎面上露出羞愧之色。
虽然还不清楚此事的来龙去脉,但也明白,昨夜的事绝不是苏大为的意思。
他们这帮陇右兵,被人当枪使了。
折辱之刀,是记住耻辱的意思吗?
“喏!”
……
“周二郎,我的好兄弟,好久不见了!”
西市的思巴尔的烤肉店里,思莫尔热情的张开双臂,对面的周良哈哈一笑,轻微与他抱了一下。
思莫尔招呼着周二郎在对面坐下。
“思莫尔,你这才回长安吧。”
“是的我的朋友,我这趟生意,一去两年,当真是想念长安的朋友。”
思莫尔哈哈笑着,拿起桌上的酒壶,主动起身替周良杯中倒酒。
“尝尝这个,这是西域最好的葡萄酒,是大食那边种植的葡萄,那里的太阳比长安的更热烈,葡萄甜,酿出的酒特别醇厚。”
“葡萄酒必须要用冰镇着才好喝。”周良笑道。
“周二郎果然是行家。”
思莫尔笑着拍拍手,立刻有一名红衣胡姬,提着一个木桶走上来。
桶里发出哗啦响声。
全是凿得细碎的冰块。
思莫尔用筷箸夹了一块冰到周良的杯中,又夹了一块给自己,然后举杯示意。
“请。”
两只酒杯轻轻一碰,杯中猩红的液体晃动了一下,冰块撞击着杯壁,发出清悦的响声。
“嘶~爽口。”
周良抿了一口,只觉葡萄的香味和酒的味道,自舌尖弥漫开,微有些涩意,但冰块的凉意冲淡了这种微涩。
酒意入喉,精神顿时一振。
放下酒杯,他看了一眼笑吟吟看着自己,一脸期待的思莫尔。
这数年不见,思莫尔好像更胖了。
两鬓间也染了些白霜。
微一沉吟,周良开口道:“以我对你的了解,请我来应该不是喝酒这么简单,说吧,这次的生意,我能帮你什么忙?”
周良经营着公交署,如今大唐所有的地界,乃至一些偏远的外藩,公交署的车马行,还有物流运输,都能送达。
而且随着物流业的发展,沿路许多酒肆客栈,还有货物保存,保镖行业,也随之兴起。
而这一切的源头,就是周良。
这个貌不起眼,看着只是有些精明的中年男人。
早就是大唐生意场上,一个无法忽略的存在。
不显山不露水,但暗中人脉与力量,盘根错节,就连思莫尔都暗自心惊。
要在大唐做生意,可以不去西市,但绝对绕不开周良。
“我的朋友,今天请你来,就是想与你喝一杯酒,生意的事归生意,朋友的友谊比金币更重要。”
思莫尔向着周良哈哈一笑,眼里透着狡黠之意:“不过我确实有一件私事……”
在周良探询的目光下,思莫尔脸上露出些许讨好之色:“我的朋友,你知道阿弥的新家在哪吗?回长安这么久,一直想拜会,但是他的老宅只有几个下人在看守。”
苏大为的新家,那是大唐皇帝亲赐的宅子,思莫尔怎么可能不知道。
可那宅子在东市的贵人区里,等闲人没这个身份资格,根本去不了。
思莫尔听说,这次大唐的圣人不光赐下宅子,还赏了皇庄的良田,还有无数奇珍异宝,爵位封号,应有尽有。
苏大为,如今真的是他高不可攀,无法仰望的贵人了。
对于擅于钻营的思莫尔,怎么可能会放掉这么好的机会。
于是才联系上周良。
请周良喝酒是真,但更想通过周良,去见一见苏大为。
如今的开国县公。
是的,前几日大唐朝廷的旨意已经颁布了,苏大为因献治疫之法有功,受封为开国县公。
听到这个消息,不知多少人嫉妒得眼珠子都红了。
听闻右相在府上连摔了数个蕃盘进贡的琉璃盏。
英国公李勣府上当夜传来异响,事后听说是久病卧床的英国公突然跳起来,把孙儿李敬业给揍了一顿,却是不知为何。
还有兵部尚书萧嗣业,之前一直称病的,这次也突然精神大好,在家笑了一整晚。
第二日主动上折子给圣人,说是求致仕,并举荐苏大为接任兵部尚书一职。
这些纷乱的消息里,可以确定一点,只要苏大为自己点点头,他将是新晋兵部尚书。
可偏偏他自己不愿意。
居然向圣人告假,请求陪伴家人。
为此,天皇与天后特许苏大为休假,并再三叮嘱,待休息好了马上去兵部就任。
大唐不能离了开国县公苏大为云云。
以上这些,都是这些时日西市上流传的消息,也不知真假。
总之思莫尔听到这些后的心情,那是一个百爪挠心。
只恨不能住到苏大为家里,天天抱着这位贵人大腿。
周良的眉头微微一皱,看向思莫尔:“你想见阿弥?”
“是啊,毕竟两年多没见了,回了长安,不见一下说不过去,还没庆贺阿弥此次高升。”
思莫尔舔了舔唇,努力做出一副淡定,我不在意的样子。
可是他蠕动的喉结,还有眼里的精芒,还是透出他心中的激动。
开国县公啊。
唐朝的爵位是凡爵九等:一曰王,食邑万户,正一品。
二曰嗣王、郡王,食邑五千户,从一品。
三曰国公,食邑三千户,从一品。
四曰开国郡公,食邑二千户,正二品。
五曰开国县公,食邑一千五百户,从二品。
六曰开国县侯,食邑千户,从三品。
七曰开国县伯,食邑七百户,正四品上。
八曰开国县子,食邑五百户,正五品上。
九曰开国县男,食邑三百户,从五品上。
这一下子,苏大为便得到食邑一千五百户,从二品的爵。
这是多大的封赏!
而且这种爵位,可以传家的。
今后苏大为若有嗣,将继承他开国县公的爵位。
更何况苏大为现在还年轻,一个开国县公,只怕远不是他的顶点。
若再立功劳,郡公、国公,也是可以期待一下的。
也就意味着,苏大为的未来,有机会走上李勣、苏定方那样的位置。
若再为宰相,那便是一人之下,万万人之上。
一言可决大唐兴衰,政令更迭。
一个眼神,便能决定千万人的生死。
想到这里,思莫尔心中难抑澎湃激动。
他在桌上的手指都微微颤抖起来。
周良看着他,眼神复杂:“你想见阿弥,但现在不是时候。”
“怎么?”
思莫尔一惊,头顶仿佛一桶雪水浇下来。
怎么不是时候?
莫非,自己与苏大为的差距太大。
莫非,周良不愿意自己再与苏大为接近?
莫非,自己已经无法再融入这个圈子?
周良伸手下压,示意他不要紧张。
“不要多想,不是别的事,而是……阿弥家出了点事。”
“阿弥……开国县公家,出了事?”
思莫尔两眼一瞪,下巴差点掉到桌上。
如今的苏大为,家里还能出什么事?
以他的身份权位,满长安不知多少人想要投靠投效。
哪怕不用开口,只是一个眼神,都会有不知多少人愿为其肝脑涂地。
家里能有什么事?
……
“家里是真有事,近期无法履职,还请见谅。”
苏大为向着面前的人微微抱拳。
那名传旨的太监脸带关切之色,向苏大为诚恳道:“圣人和皇后都十分关心开国县公,若有什么需要帮助的,我可以替县公把话带给圣人。”
“我妻子病了。”
苏大为道:“我现在必须陪在她身边,实在无心做别的,还请回禀圣人。”
“明白了。”
太监起身道:“如此,不敢耽搁县公了,对了……”
太监眉梢挑起,关切的道:“宫中医生医术高明,还有孙仙翁坐镇,需不需要?”
“有心了。”
苏大为向他拱手道:“家中已经请了医生,若有需要,再向圣人请借孙仙翁。”
“那我就回宫复命了。”
太监向苏大为行礼道:“县公请留步,陪家人要紧,不过也莫忘了圣人和皇后,他二位可一直盼着县公能早日结束休息,回朝理事。”
“请转告圣人,苏大为必不敢忘。”
苏大为看着府中下人引太监出去,转身走出会客的大厅,顺着府中石径向后院走去。
这处府邸位于万年县东市附近。
比起过去的西市,东市通常都是达官显贵所居,普通人就算有钱,也买不到这边的宅子。
许多宅子,还是前朝王公贵族所留。
显赫异常。
为了得到这些宅院,听说李唐开国的那帮功臣们,还曾为此争过,后来还是太宗李世民定下以功劳大小来分宅,才将此事平息。
以功来分房,颇有些后世单位分福利房的感觉。
不过在李治登基后,就再无此等福利了。
都是有主之物,谁想心思都没用。
这次苏大为的宅子,原本属于皇家产业,等于是李治拿自己的财产,做对苏大为的赏赐。
李治朝独此一家,别无分号。
房宅的占地面积,还有各种软硬设施,比之前的宅子那是好太多了。
但苏大为举家搬过来后,却并没有享受到乔迁新居的喜悦。
因为聂苏病了。
门前站立的家中使女,见到苏大为,忙行礼道:“见过阿郎。”
苏大为微微点头,推门而入。
屋内的薰香透着淡淡的青烟。
窗外透入的阳光,穿过这些烟幕,如幻如梦。
床榻上,聂苏双眸微闭,面色有些发白。
阳光在她的身上,投下斑驳起伏的光影。
苏大为放轻脚步走过去,看到床上白影一晃。
从床角钻出幻灵白头,向着苏大为作了作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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