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渐沉。
院子里升起一炉火,炉上煮着热汤。
一旁还摆着长桌,上面有各式切好的配菜。
随着汤水翻滚,热气腾腾的白雾升起,香味很快传开。
这是属于苏大为小圈子的聚会。
安文生、李博、高大龙、高大虎、周良等人,都聚在炉火周围。
众人以苏大为为首。
尉迟宝琳今日有巡城的任务。
薛仁贵还在西北和胡人玩着捉迷藏。
苏庆节和阿史那道真,仍在辽东半岛猫着。
至于其他人,和苏大为走得没那么近,还不足以进入这个小圈子。
炉火光芒亮眼,将众人的脸庞照得纤毫毕现。
“还有一会就能吃了,一会把切好的羊肉放进去,先煮汤饼……”
苏大为一手端起配菜盘子,用筷箸将菜扒拉进汤锅里,一边道:“周二哥,还有文生,大龙,你们都跟我一起共事多年,有道是一人计短,三人计长,这次的事,大家议一议,看如何破局。”
说着又看向安文生:“我们这些人里,就数你最熟悉官场,依你看,今天郝处俊和许敬宗,究竟是打的什么主意?”
安文生盘坐在炉火前,一手端着酒杯,一手摸着自己的双下巴,两眼微眯着,似乎正在出神。
炉火的橘红光芒,照得他的脸庞白里透红。
被苏大为踢了一脚,安文生才反应过来,先仰脖子“滋溜”喝了一口酒。
“这局面错综复杂,我也如雾里看花。”
安文生摸着下巴,砸摸着嘴道:“你能将最近高阳公主的案子,以及郭行真,李义府的事先梳理一遍,说与我听听吗?”
“这个让李博来说吧。”
苏大为看向李博,李博是他在都察寺的左膀右臂,全程参与了高阳公主的案子。
李博的口才便给,稍一思忖开口道:“其实高阳公主的案子,有点像是之前苏郎君回长安时的刺杀案,也是莫名的将苏郎君牵连到里面。
当时,高阳公主向他借阅《大唐西域记》,哦,别问《大唐西域记》的事,这事要说清楚,又是另一个故事了。”
李博目光一扫,在场的安文生,出身贵族门阀,身世自然不用说。
没来的苏庆节,为大唐战神苏定方之子。
而尉迟宝琳又是鄂国公尉迟恭的嫡子。
还有程处嗣,那是卢国公程知节的嫡子。
还有在边疆的薛仁贵,是大唐新晋的勇将。
而高侃、萧嗣业、苏定方、李客师、李勣,这些人自不必提。
实在很难想像,苏大为究竟有怎样的魅力,能结交这些权贵。
而他的出身,不过是良家子。
按正常轨迹,最多也就结识像周良、高大龙、高大虎这类人。
注意到苏大为的目光看过来,李博收回心中杂念,清了清嗓子道:“高阳公主随后暴毙在府中,陛下令苏郎君自证清白,主持查案。
苏郎君向陛下求了大理寺少卿的职务……
就说高阳公主的案子,这几日来,先是查出公主死于巫蛊。
后来又在长安城外河中,找到一个巫蛊人偶。
据查,人偶的头发取自公主身上,所以怀疑公主是被人以巫术咒杀。
同时,长安城还有一个崔氏崔涣,死状也很诡异,似乎也是被人咒杀。
目前怀疑的对象,落在道人郭行真身上。
这郭行真是贺兰敏之等人从江湖招揽的异人,后推荐给武后,武后在征得陛下同意后,以此人炼丹,为太子调治身体。
案情目前是到这一步。
本来应该继续查这郭行真,但今日苏郎君在延英殿中发生的事,又横生枝节。
先是之前东台侍郎郝处俊,和西台侍郎上官仪,弹劾李义府。
而苏郎君查到李义府的府上,有藏甲。
李义府现在由大理寺、刑部和御史台在联合审理,由英国公李勣督办此案。
今日在延英殿,许敬宗突然弹劾郭行真。
同时陛下又将审理郭行真的差事,指名由苏郎君来办。
而且还借机要解掉苏郎君身上都察寺寺卿的职务。”
一口气说出这么多,李博拿起手中的酒,喝了一口,润了润嗓子。
“事情的来龙去脉,大致如此。”
安文生目光一直盯着杯子里的酒,听完李博的话,他叹息着摇了摇头:“阿弥,喝你这场酒,可不容易啊。”
“容易就不用拿出来一起喝了。”
苏大为举起酒杯,向他伸手示意,又向高大龙和周良等人扬了扬酒杯。
众人的酒杯碰在一起,发出一声清越的声响。
然后一齐干了此杯。
所有的话,都在酒里了。
能坐在一起,便是一条船上的兄弟。
苏大为稳固,对安文生的家族,对周良和高大龙等人,对长安县的公交署,对苏庆节和李客师、尉迟宝琳、程处嗣等家族共同参股的生意,都是定海神针一般的存在。
而且在可见的未来,苏大为只要继续成长,必然也是各家的参天大树,能为众人遮风避雨。
所以许多话便不用说了。
没有什么危机来了,能否跳船这个说法,连想都不会去想。
现在的问题是,如何解决困局。
安文生仔细思量着:“先把眼前的局面剖析一番吧,高阳公主的案子,暂且可以不论,那件案子,你破了是锦上添花,就算没能真的交出凶手,陛下也不会因此而动你,所以,此事暂且可以不提。”
停了一停,他接着道:“而且高阳的案子,怀疑到郭行真,而郭行真又被许敬宗弹劾治罪。
这必然是陛下的意思。
至于都察寺的事,那又是另一件。”
高大龙在那里低着头,目光闪动:“那郝处俊与许敬宗、李义府、郭行真是一件事,阿弥的都察寺又是一件事,至于高阳的案子,也许有些牵连,但不是主要的。”
“不错。”
安文生晃动着酒杯,苏大为伸手拿起酒壶,替他满上。
他继续道:“当今朝堂,已经被陛下治理的妥妥帖帖,但朝堂中仍有世家派系,像许敬宗、李义府这种,属于投靠陛下,替陛下办事的臣子。
而郝处俊和上官仪等人,既有直臣之名,但同时,他们也是门阀贵族出身。
在他们身后,可能还有太原王氏、博陵崔氏、赵郡李氏、荥阳郑氏等族。”
这话出来,在场的众人都暗吸了口冷气,目光诡异的看向安文生。
苏大为沉默了一瞬,缓缓道:“郝处俊等人背后有门阀世家?”
“不是他们背后,他们本身也就是门阀出身,哪里分得了那么清楚。”
安文生拾起一根筷箸轻轻敲击着桌面,传出一种特异的打击韵律。
他的声音,夹在这节奏里,不疾不缓的道:“虽然自陛下削去长孙后,朝堂中的门阀贵族,为之势颓,但不代表各家就真的甘心了。
陛下在一日,他们不敢有大动作,但暗地里的小动作,却是不免的。
就像是湖面下的暗流,一刻也不会停止。”
“也就是说,之前李义府的案子,是以郝处俊为首的门阀世家进行的一次试探和反扑?”
李博面露惊容:“那今日在延英殿上……”
安文生目光投向苏大为:“阿弥你觉得呢?”
“他们的目标不是李义府,而是李义府背后的陛下啊。”
苏大为长叹一声。
被安文生三言两语之后,眼前如拨云见月,赫然开朗。
李博一时瞠目结舌,在他心里,大唐皇帝天可汗李治,是那样高高在上,生杀予夺,下面的门阀怎么敢如此行事。
“他们怎么敢……”
“这不是敢不敢的问题,而是权力面前,为了家族利益,这些百年门阀,绝不甘心眼睁睁看着沉寂下去,总会用尽各种办法,去试探,特别是……陛下如今的身体。”
苏大为说到这里,便闭口不言。
虽然话没说完,但大家都明白了。
李治的身体状况,实在有些堪忧。
更关键是,如今太子李弘的身体,也同样病重。
这给暗中的一些野心家门,看到了希望。
李治若健康,或者李弘今后顺利继位,世家门阀便只能俯首蛰伏。
可一但李治和李弘出了状况……
那便是翻天覆地。
所有被打压的世家门阀,必然反弹,想要篡夺权力。
这个话题不能讲,甚至不能多想。
实在太犯忌讳。
但在场如高大龙、安文生和苏大为、李博等脑子转得快的,已经隐隐想到了这些关节。
“所以,扳倒李义府,只是第一步试探,若顺利,他们第二步,必然是郭行真。”
苏大为缓缓的喝了一口酒,语气有些沉重。
“郭行真?”
高大虎此时抬起头,诧异的道:“这道人和朝中的势力又有什么干系?为何扳倒李义府,下一个要对付的是郭行真?”
“因为对付郭行真,实则不是为了对付郭行真。”
高大龙手说完,一口气将酒喝干。
随手掷下酒杯,任由它在酒上滴溜溜转着。
“当年我们在坊间争地盘,也用了这等计策,有时候要对付的人一时够不着,就从身边人下手。”
安文生手里的筷箸陡然一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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