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苏大为居然拒绝见朕?”
听到这个消息时,李治正因头风发作,躺在武媚娘的怀里,被武媚娘伸出春葱般的食指,轻揉慢捻着太阳穴。
纱帘外,有宫人轻轻打着扇子,帮助殿内空气流通。
殿角,从波斯引入的上好香料,正通过香炉缓缓吐着香氛。
整个殿内香气馥郁,令人忘忧。
这样宁静的气氛,却被匆匆进宫回报的太监给打破了。
李治一惊之下,连头风都不顾了,从武媚怀里一下子坐起。
然后剧烈**着,两眼瞪大,隔着纱帘看向太监:“苏大为,他敢不遵朕的旨意?”
这一怒非同小可。
自从永徽年后,他手掌大权,朝中已经少有人敢与之杵逆了。
这苏大为,他怎么敢!
愤怒令他的胸膛急剧起伏,大口大口的**。
感觉喉咙里仿佛卡住了痰,发出呼哧呼哧,拉风箱般沙哑的声响。
“陛下,陛下先请息怒,先问问清楚。”
武媚娘一边担心的用手掌在他背后顺气,一边向纱帘外,吓得跪下瑟瑟发抖的太监问:“苏大为到底怎么说的?为何拒绝入宫见陛下。”
“回……回陛下,回皇后,苏……苏大为他遇刺……”
“什么?!”
这一次,是武媚娘的声音突然一下高了八度。
李治反而在这一瞬间冷静下来。
一个皇帝,一个皇后,几乎异口同声的问:“阿弥的伤势如何?”
很好,既然他是遇刺,那说明不是真心不尊皇命,那便还是自己人。
一切敌意在这一刻冰消瓦解。
太监跪在地上,感觉到刺骨的杀意如潮水般的退去,吓得激灵灵打了个冷颤。
他吞咽了一下口水,壮起胆子道:“奴婢不清楚苏大为的伤,但是听说他发了火,冲到衙门里,正找各衙门追索凶手。”
“都去了哪些衙门?”
“去了长安县、万年县,还去了大理寺。”
好嘛,长安管案子几个衙门都被他跑遍了,看来这是真生气了。
“陛下,阿弥他这……他这个不吃亏的脾气,既然能各处跑,想必无大碍,只是……”
武媚娘想到苏大为气急败坏的,冲到各衙门里查案的形像,不知怎地,忍俊不禁的笑出声。
李治抚了抚自己的胸口,感觉突突跳动的太阳穴,总算渐渐平复下去。
说也奇怪,这么一气,头风好像不疼了。
他看了一眼武媚娘,无奈摇头:“这是你的弟弟,怎么他遇刺了,你还笑起来了。”
“人没事就好,倒是……”
武媚娘眼波微转:“他这性子上来,跟犟驴似的,居然连陛下的旨意都敢回,好大的胆子。”
说完,向着外面跪着的太监道:“去,不管你用什么方法,也不管多晚,把苏大为带进宫,若是不然,小心我扒了你的皮。”
“不敢,小的不敢,皇后娘娘息怒,小的这就去!”
太监吓得一哆嗦,手脚并用,连滚带爬的跑出去了。
武媚娘这么一说,其实也是堵住李治的嘴。
是爱护苏大为的另一种方式。
“陛下莫气坏了龙体,等阿弥来了,我会好好教训他。”
李治摆了摆手,脸上露出深思之色:“这些都是小事,朕奇怪的是……”
他的脸上露出一抹冰冷诡笑:“究竟是什么人,在阿弥刚回长安,便安排一场刺杀?幕后之人,究竟想做什么?是想杀苏大为,还是指向朕?”
“陛下……”
武媚娘眼角微微一跳。
以她对李治的熟悉,知道这位看起来和善的天可汗,心中已动了真怒。
……
永安渠旁,辅兴坊。
夜色笼罩下的宅院,一片灯火通明。
苏大为在书房里,提笔似正要书写什么。
聂苏陪在他身边,替他小心的磨墨。
不过想起白天那一幕,她还是忍不住关心的道:“阿兄,你回绝了宫里的太监,真的不要紧吗?”
苏大为抬头看了她一眼,见她真的是皱紧眉梢,一脸担心,忍不住伸手在聂苏小巧精致的琼鼻上刮了一下:“你就别替我担心了,你阿兄怎么说也是做过熊津府都督,又任过辽东道副大总管,做事自有章法。”
门外突然传来一阵咳嗽。
聂苏和苏大为两人,同时脸颊一红。
原来是柳娘子不放心儿子,居然在门外徘徊。
苏大为苦笑道:“阿娘,你先去歇息吧,我把公务处理一下,你放心,宫里有媚娘阿姊,不会有人拿我怎样的。”
柳娘子听了,这才小声咕哝着,一步三回头的远去。
就算是小声嘀咕,也是在数落着苏大为,什么翅膀**,有事也不和阿娘商量云云。
天下父母都是一样。
刀子嘴,豆腐心。
苏大为无奈的摇了摇头,把手中的毛笔搁在笔架上,伸手握住聂苏冰凉的小手道:“放心,我自有分寸。”
“嗯。”
从聂苏鼻子里发出蚊纳般的哼声。
“那……我们的事,什么时候……”
“什么?”
“我说,什么时候告诉……告诉阿娘。”
聂苏仰起脸来,脸上一片红霞,眼里却又闪动着希冀的光芒。
她在灯下异常妩媚,有一种苏大为极少见到的柔情。
这一幕,将苏大为看呆了。
“阿兄,阿兄?”
“灯下看美人,更添三分……”
“阿兄,你说什么?”
“我说……咳咳……先处理公务。”
苏大为老脸一红,把话岔过。
便在这时,庭院外隐隐听到脚步声传来,接着是柳娘子的声音,和高舍鸡的声音。
过不多时,有人在门外道:“阿弥在屋里?”
“这一别三年,总算是回来了。”
苏大为和聂苏抬头看去,鲸油灯的光芒,隐约照出一个身材高大壮硕的身影。
却是高大虎。
在他身边,还跟着一高一矮两个人影。
高大虎在门前探头,一眼看到苏大为,不由大喜叫道:“阿弥,你总算回了!”
跟在他身边的李客吐了吐舌头:“我跟高叔说师父回了,他还不信,现在知道我没诳人吧。”
李博在他身后,抚了抚李客的脑袋,眼中闪过一抹喜气。
显庆二年时,李博一家跟着苏大为来到长安。
那时的李客,年方七岁,还是个小屁孩儿。
一转眼六年过去,如今的李客,已经十三岁,身高长得极快。
眼看着头顶已经到李博的鼻尖了。
按后世算,已接近一米七,再长几年,估计都要超过李博了。
三人进了房里,与苏大为自有一番亲热,自不须提。
柳娘子招呼了一下高舍鸡,拖着他下去准备酒菜。
她虽一直不要苏大为给家里找下人,但苏大为把高舍鸡和黑齿常平等一帮人带回家,老太太也没说不高兴,相处一阵子,也就习惯了。
“阿弥,我可想死你了!”
高大虎先是犹豫了一下,待看到苏大为主动张开双臂,他脸上涌起笑容,上前几步,与苏大为拥抱了一下。
他与苏大为的交情不同寻常。
从当年一起做长安不良帅,至如今,都快十个年头了。
如今自己得苏大为举荐任职,大兄高大龙,也与苏大为做左膀右臂。
连他自己的媳妇儿,也是苏大为给介绍的媒人。
可以说是与苏大为结下不解的缘份。
李博站在一旁,手按着李客的肩膀,笑吟吟的看向苏大为,没有急着上去。
待苏大为与高大虎寒喧完,方才拉着李客,向苏大为抱拳道:“白天忙着差使,都没回家,我也是才听客儿说他师父回来了,这才忙着赶回来相见,恰好与大虎在巷口遇上。”
苏大为上下打量着李博。
这几年没见,李博也有些变化。
原本略微卷曲的头发,按唐人的发式梳得一丝不乱。
头束子午冠,以金簪穿过。
身上的袍子是一件道袍,丝帛制成,宽松而潇洒。
看面相,红光满面,比之当日颠沛流离,不可同日而语。
而且一双眼睛精芒闪动,显得极具野心和魄力。
不过相应的,他的额头上,也多了几道皱纹。
岁月催人老。
除了似苏大为和聂苏这样的异人,这些年面容几乎没太改变,身边如柳娘子和高大虎等人,则越见风霜之色。
“无妨。”
苏大为向他摆摆手,自家人,不用多说,自能领会。
李博一家一直住在苏大为的家里,李客又是苏大为唯一的弟子。
他们的关系,既类似客卿,又有师徒半子的亲情在,不比寻常。
苏大为的目光投到李客身上,上下打量他一番,只觉李客虎头虎脑,透着一股勃勃英气。
不由欣喜道:“客儿这几年有没有好好练功夫?”
“师父,你传我的破锋八刀早已熟练,就是那个太极剑,我练得不太好,阿爹老说我太急躁了,失了神韵,我还是喜欢快剑!”
“你这孩子。”
苏大为笑着伸手过去,搭上李客的肩膀,手掌轻轻一按,感受着少年人肩上健壮的肌肉,点点头:“看来没少下功夫。”
练功勤不勤,身体会说话。
李博在一旁苦笑摇头:“客儿这性子,怕是学不了大为这般沉稳。”
这话说得,聂苏在一旁忍不住噗哧笑出来。
“阿兄沉稳?那是你们没看到他跳脱的时候。”
一句话,勾起高大虎的回忆,想起当年来宅子里,看苏大为光着膀子挥舞着杠铃。
硬是把那数百斤的大石墩子,舞得虎虎生风。
“咳咳,谈正事,谈正事。”
苏大为咳嗽两声,板起一张脸,向李客道:“客儿,你先回去歇息,明早我要考你功课,要是练得不错,为师会传你一套快剑。”
“真的?”
李客一听,眼中一亮,一蹦三尺高。
看着他火急火撩的跑出去,苏大为和李博、高大虎等人都是摇头失笑。
待柳娘子带着下人把酒菜上来,李博轻轻掩上房门,房里的人四面相对,忽然安静下来。
是时候,说一些重要的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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