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先到大理,苍山白云护佑下,大理古城摇曳在洱海的镜子中。蝴蝶泉当然是要去的,那里有歌谣。
在洱海边的宾馆住下,我们就通过电脑,恶补了所谓《五朵金花》的影片。古老的片子简单而生涩,但歌声却那么动人。
越是简单的美,越让人心动。我唱起了“大理三月好风光,蝴蝶泉边好梳妆”的歌,婚约听到,妍子也跟和着我的旋律:“你也喜欢?”
“这么美好的爱情,谁不喜欢?”妍子说这话时没看我,仿佛盯着没有任何内容的墙壁,但我知道,她一定很向往这种爱情的格式吧。
租车到蝴蝶泉,路上,妍子突然说:“哥,万一真有五个美女,会你跟她们走吗?”
“我不知道,妍子,有时,爱情是控制不了的。”我表面是在调侃,实际上,我也真是这样认为的。
谁知,真到了蝴蝶泉,才知道,是这么小一个水塘,失望的表情就很明显了。
“哥,没看到美女,你失望了吧?”
“失望,关键是,这环境,纯粹一个旅游景点,我倒是逼迫自己硬加想象,也想象不出爱情的影子。”这句话是真的,鲜花呢?树丛呢?亲近的潺潺的水声呢?我只看到人来人往,人们在相机的镜头前搔首弄姿,没有金花的痕迹。
我拥住了妍子的双肩:“妍子,只有你了,当一回金花吧,总比没有强噻。”
她把我一推:“没对歌,就动手动脚的,流氓!”
这个好,有趣。
当然,我们还专门吃了一餐洱海的鱼,妍子原来说过,这鱼很好吃。我们当然没有在游客多的地方吃饭,妍子也记不得她原来吃过的餐馆位置。但这难不倒我,难道大理本地人就不吃鱼了吗?
沿街寻找,果然找到市中一个比较热闹的餐馆,专门卖鱼,本地人居多。这就是诀窍,凡是本地人最爱去的餐馆,一定是当地味道最好的地方。
一个大不锈钢盆子里盛着一整条鱼,辣椒红、蔬菜绿,颜色对比刺激、烹饪手法粗暴,勾引着食欲最原始的诱惑,动手开吃,虽然有点辣,但妍子觉得非常开心:“哥,我汗都下来了!”她抽了一张纸,擦了擦鼻涕,继续说到:“厉害,这么辣,可就是好吃。”
仪态顾不上了,姿势顾不上了,真正喜欢的东西在你面前,你顾不上体面。
她嘟着油油的嘴,从口里拨出一根鱼刺,看着我不好意思笑了一下:“哥,怕不怕?我是不是很邋遢?”
“我就喜欢你疯狂的样子。”这说的是真的。
“找刺激,是吧?”她假装要把筷子点向我的头,又缩了回去:“谁知道你们男人想的啥?”
随后,我们到了崇圣寺三塔。这是虚老和尚住持过的地方,庙门上方有著名的赵朴初先生的题字。三塔的历史很老了,但虚老和尚的事迹,仿佛还在昨天。
模仿一些信众,绕塔三匝,回头烧香。等我起来的时候,我突然有了一个惊人的发现:前面绕塔的队伍中,有一个熟悉的身影,她回头时也看见了我,淡然的一笑,又汇入人群中了。
就是她,她的笑容如此熟悉,如此从容,如此淡定,如此大方。仿佛没有内容而可包容一切,仿佛温暖如春而又距离飘渺。
她,就是我在翠华山上碰到的那个人,那个吹口琴的人,那个指示我看到仙山的人,那个让我感受到神圣的人,那个和我对话中显示出宽容温暖的人,那个四十来岁不知道姓名不知道职业不知道是从哪里来不知道要到哪里去的人。她的出现,在我心中,代表着神圣!
我顾不上身边的妍子,寻着转塔的人群追了上去,转了两圈,没找到她。我在找她,妍子在找我。等我意识到,她消失了的时候,妍子找到我了:“哥,你在干嘛?怎么神魂颠倒的?”
“我发现了一个人,原来在西安翠华山见过,吹口琴的,我好像跟你说过,又不见了。”
“我想起来了,你当时听到口琴声音一个人下去的,回来让我们看终南山,我们也没看到什么,你是说的她吗?”
“对,好奇怪,她好像还认识我,还对我笑了一下。”
“她漂亮吗?”
“不,她不能用漂亮来形容,给我的印象更多的是温暖和慈祥,更像是我精神上的大姐或者母亲,不好说。这么快就不见了,难道,我刚才是个幻觉?”
妍子摸了摸我的头:“没发烧啊?高原反应?”
这明显是玩笑,我抓住她的手:“走吧,我们到丽江。”
“哥,可不能再丢下我了,刚才没看见你,我好害怕。”妍子抓住我的手,更紧了。
从大理到丽江,是一段漫长的路程。云贵高原的红土地,绿色的植被,白色的云彩,连绵的群山,蜿蜒的山路,都给人一种新鲜的感觉。妍子身体还好,没有晕车,只是车过急弯和山崖时,紧紧抱着我,我用力控制了身体姿态,给她一种稳定的印象,因为,我是她的靠山。
在丽江古城,找了一家民宿,是一个小院落,还有另外几个租客,估计共有七八个房间,我们租了一间。这家主人也住在这个院子里面,是昆明人,这个院子是他们前些年在丽江当地人手中买下来的,经过了他们的改造,很有文艺范。我们租的房间是二楼一室一厅的小套间,后面有个阳台,门口是回廊走道。中间天井内,有花草,有纯木的桌椅,还有一个可以小幅荡秋千的吊床。
厨房可以公用,如果你想自己做菜的话。当然,一般可以与主人家一起吃饭,但要提前报伙,如果需要特殊的菜,加钱就是了,相当方便。
我们订房间是在网上就预约好了的,先预订一个月。妍子根本没有跟别人谈价,只是觉得环境清新雅致,卫生干净,主人体面,就订了。结果到了后,与其他租客闲聊了解才知道,人家根本没有要我们高价,比起隔壁那个只租一周的,每天的价格好像还便宜些。这就让我们对主人有了良好的印象,一般生意人就地起价、坐地还钱,这是市场规律,但他们根本没要我们高价,可见,是纯朴实在的人。
虽然我们不在乎钱,但我们在乎人。
第一餐饭是主人请我们的,正式和男女主人接触,才明白,啥叫不一样的人生、不一样的人。
男女主人大约都四十来岁,很讲究的人。女主人生得白净纤瘦,说话慢条丝理,一边给我们介绍菜品,一边招呼我们不要客气。他们做的菜分量少但品种多,足有六七个菜,样子精美、颜色鲜艳,仿佛艺术品一般。男主人话很少,礼貌的笑容,平静的表情。手戴一串檀木佛珠,头发比较长,向后梳着,清瘦但很精神。
我也算是江湖上阅人颇多,但也看不清楚他们的来路,只是礼貌地问候和感谢,安静地吃完了饭菜。他们的饭菜清淡,保持了食材本身的鲜美,确实让我们印象深刻。
回到屋子,妍子问我:“哥,你有没有这种感觉,他们俩不像是生意人,倒像是搞艺术的?”
“我也有这种感觉,但又说不上来。”
“你看,我们的房费又不贵,他们今天请我们吃的东西,光材料,怕是要过千元呢。”
这个我倒没注意。我好奇地问到:“是吗?我只是觉得菜很好看,像艺术品似的,味道比较清淡,只有一个蘑菇,味道比较奇特。”
“那是松茸喂,哥,你没吃出来?”
妍子这样一说,我才想起来,确实,我说的蘑菇,就是松茸,这可是非常贵的东西,看样子,还是新鲜的。
“汤里面还加了几根虫草,你没注意?”妍子这一问,我一回忆,还真是。这可不得了,这么贵的欢迎宴,在这样一个古城民宿,居然拿出这高档的东西,不显山不露水的,招待普通的租户,确实不一般。
这里,我暂时得出几个判断:第一,人家很有钱,所以不是靠这个民宿赚钱的人;第二,人家没把我们当租户,当邻居和朋友对待;第三,人家在开民宿这外,还有其它的收入。
既然人家把我们当朋友,我们也不能失礼。第二天,我们在古城闲逛,发现了一家银器店子,在手工打造银饰,我和妍子坐在那里,看这对年轻夫妇,男的是银匠,女的打下手,看着他们打银器,看他们熟练的手法和精巧的工艺,觉得这家不错,就问:“你们店里的银器都是你们打的吗?”
“大部分是,有的不是,但我们觉得好,也就进点高档货。”女的回答到。
我们买了一只嵌有绿松石的银手镯,准备送给民宿女主人。
其实,中国近几年开发的古城很多,大体千篇一律,但丽江古城最好的特点在于,这里文化人和小资游客多,最重要的,是这些真有手艺的匠人,他们现场操作时的从容和做手艺时的尊严,在其他地方是很少见的。宁静的白天偏僻的巷子,阳光照耀下,在没有汽车的街道,人声稀少,猫狗横行,这是慵懒富足的时光,在旅游的淡季,丽江真的不错。
当然,到了下午,偶尔有吉它手在远处的某个角落,调试琴弦的音高,一个酒吧的服务员,放置啤酒杯盘,发出一些叮叮当当的声音,这比完全无声,更显安静。
晚上是属于游客的,我所指的是那些企望疯狂的游客、企望外遇的游客,酒吧弹唱、迪吧闹腾,人声鼎沸、灯火煽情。
我问妍子:“要不要体验一下?”
妍子反问:“乡村派三里屯?”
我俩都笑了,在大山的深处,模仿北京,这不是我们想要的。走到一个剧场边,看到宣科主办的唐乐,问到:“你去不去看?古老的人弹奏的古老的曲子,试试?”
妍子倒是不拒绝,门票价格低得你怀疑音乐的品质,剧场的设置让你怀疑这是乡村大舞台。但音乐响起时,软绵绵的古老的意味就出来了,那些老乐手们也许不专业,但痴情的样子严肃而体面。
是什么让他们有热情,延续这些古老的歌;是什么故事包含在音乐里,从唐代保留至今,留在这偏远的地方。当礼不在的时候,“求诸于野”,这是孔子的圣言。
出门时,买了一本古代东巴文字的书籍,准备回去仔细看一看。这个小的民族,居然古老得有自己的文字体系,居然与汉字有相似的基因:象形。
卦不在辞而在象,我要认真看看。
晚上回到家,仔细看着这些类似于图画、蝌蚪的文字,仿佛看到一篇古老的史诗,一个个原始的画面。
那些画面在动,人群、森林、野兽、花鸟在动。我看见一个人张口,仿佛在嘶喊,向着前面的人群,但没有一个人回头看见他,也听不到他的声音,远处有洪水袭来,黄色的水从地平线上冒出,在森林的后面,一切都在变黄。也许,前面的人群误以为,树梢上的白色浪花,是雪山顶上的光芒,也许前面的人群在喧腾,以为自己的声音巨大,没有听见大地低沉的吼叫。野兽们惊慌、群鸟乱飞,人们仿佛唱着歌,欢庆森林的丰盛,这巨大的节日啊,土地赐给我们食物,男人们勇跃向前,长矛和石块都作出投掷的姿势。女人们在赞叹,这就是美。
那个嘶吼的人,没有声音,或者人们听不到他的声音,他离得太远了,他看得太清。即使听见了又怎么样呢?人们能够停止欢唱吗?谁相信他呢?这个落在部落最后的人,这个没用的老人,这个在远处小得如蚂蚁的人,他的职责是守护着留在山洞的孕妇,他没有能力跟年轻人奔向远方。
即使听见了又怎么样呢?制止得了男人的勇敢吗?他们的肌肉在太阳下发出古铜色的光,他们的却步急促,他们的呼吸粗犷;即使听见了又怎么样呢?制止得了女人们的歌声吗?制止得了女人的赞美吗?年轻的女人们头戴花环,那是男人脚边盛开的,有男人汗水滋润的,那一条狂欢的路上,女人热烈,如花似锦。
昨天晚上,篝火旁边,那些热烈的情话,那些舞蹈与眼神,今天都化成了力量。听见野兽的惊叫了吧,看见鸟儿的惊慌了吧,我们最勇敢的武士、最美丽的女人来了,所有生命都要听令。
大音稀声。巨大的洪水和地底的吼叫,都没有声音,洪水掩盖了一切,一切灵兽树木和森林,一切昨天还真实欢唱的人的生命。
他们到哪儿了呢?到这水底的世界,水明明与天相接,他们到了天上?
当一切退去,大地平整,没有声音。老者带着曾经的几个孕妇,现在带孩子的母亲,踩踏着泥泞,寻找孩子父亲的足迹,但哪里找得到呢?一切改变了,记忆没有参照。也许路太滑了,也许人没劲了,最先跪下的老者,双手举天,喊了一声:“天啦!”
这是我唯一听到的真实的声音,洪水歌声和嘶吼都是我的想象。这一句“天啦”让我突然颤抖,我被惊醒。
“哥,你做梦了吧?还喊了一声,看你都流汗了,怎么回事,不舒服吗?”妍子起来,拿个毛巾,帮我擦汗。
“我喊的是什么?妍子,你听到了吗?”
“天啦”妍子说到:“就这两个字,声音还蛮大,吓我一跳,你肯定是做恶梦了。你呼吸好重,喉咙像要喊什么又喊不出来,向外喘气喘得急,把我惊醒了,我正想把你推醒,谁知道你就喊了这句,你自己醒了。”
妍子还要说什么,我伸手把她制止了。我得迅速回忆一遍刚才的梦,这是我的习惯,凡是做了大梦,当场不能分心,迅速回忆,过后才记得,才有分析的材料。
过了好一会,整个回忆梳理完毕,在妍子猜疑的目光下,我笑了,跟她开了个玩笑:“我梦见自己回到原始社会了,也许,几万年前,我就是那个老人。”
“怎么回事?快跟我讲讲。”妍子也睡意全无,抱着枕头,坐了起来。
“我估计梦到了大洪水时代,都是这些象形文字闹的”我把身边的那本书放到床头柜上,细细地跟妍子讲述了梦中的情节,这等于又记忆了一遍。
“中国远古的传说中,有大洪水时代的记忆;西方圣经中,也有大洪水时代的传说。是不是真有这个时代呢?”我一边自言自语,一边看着妍子,说到:“睡吧,明天早点起来,还要给主人送礼呢。”
我想,我也许真是那个老人,这些象形文字,勾起了我深藏在基因里的记忆,基因里也可以遗传记忆密码?
在通往高地的一处山坡上,老者凭着记忆,指定了一个地方,那些在大洪水后诞生的孩子已经长大,老者让男人们扶起一个原来倒在泥土中的大树,在那个他以为最后一眼的地方,立起一个树桩。他让孩子的母亲们在上面刻画,自己丈夫的形象,那些兄弟姐妹的形象,包括野兽、花鸟草木的形象。老者用线条在这些图画边画出水流的痕迹,在木桩最上面,画出了太阳和月亮的形象。
“父亲都是太阳,月亮是母亲的思念。”老者边画边喃喃自语,当他刻画完毕,就敲起了木桩,他记得曾经有多少个人,就敲击多少下,每敲一下,就念着这个人的名字,母亲们跟着念,仿佛诵经一手般。敲念完后,老者率领大家跪下,面对树起的木桩、面对太阳,像上次那样跪下,双手举天,老者喊到:“天啦!”,后面的人群:“天啦!”
老者倒下了,他死了。背后又传来一声:“天啦!”
我又醒了,一看时间,已经早上六点钟了。妍子熟睡在我身边,呼吸平静均匀,长发似流水波浪。
那个老者就是我吧?我后来成了祭师了吧?梦还有接着做的吗?这是不是曾经真实发生过呢?要不然,梦会有如此清晰的连续性?
早上起来,主人夫妇也起来了,和他们一起吃早餐,妍子把礼物送给了女主人,女主人当然非常高兴。男主人说了句:“在这里,绿松石有神圣的含义,这工艺做得很认真了。”
我马上问到:“在丽江,哪个地方最神圣呢?”
他回答到:“你是问过去,还是现在?”
“最古老的,在哪儿呢?”
男主人望着我,目光深邃,语气平稳:“你们可以往峡谷走,那里有一个古老的祭坛。”
他所说的峡谷,我知道,就是通往玉龙雪山的大峡谷。
我和妍子吃完饭,背着背包就走出来,先租个车到峡谷口,然后步行,反正有的是时间,边走边看。
一边看山势,一边看地图,一边问路人,一边辨方向。我们向峡谷走去。如果你没有亲自在雪山底部街行走,你不知道壮美与柔美可以如此融合;如果你没有深入幽深的峡谷,你不知道神秘和伟大间还有一个通道。
突然,一个秘密展现在我面前,靠山而行的路边,在我们的左边,当我试图顺坡仰望山顶,似曾相识的感觉扑面而来。这不就是昨晚梦见的山坡么?这不就是那片森林么?再看这平坦的谷底,越过小溪,看看对面,仿佛一个巨大的崖洞,就是昨晚梦见的孕妇藏身的地方。难道,梦中展现的都是真实的?我可是第一次来丽江的,怎么能够把现实的景色,提前在梦中展现?
这难道是心理学上的即视感?有时候,我们看到一个景色,仿佛我们曾经见过,就叫即视感。但其实,你没有真正见过,只是,此时的大脑,给了你曾经见过的心理暗示而已。但是,昨晚的梦我明明回忆了两遍,不会有错啊。
再拐一个弯,突然出现的现场,让我震惊:我看见了那个祭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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