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两个销售方案报到金姨和冯姨那里去的时候,高叔也带来了几个设计方案。他们已经多次到项目地去考察了,我们还没去,班长提议,抽个时间把我们也带过去看看。
一个双休早上,班长就开车过来,我和小池上车时,发现张思远和高妍已经在车上了,我们一行来到怀柔。
当车辆一出北京主城区,就感觉到处像一个大工地。离陆斑驳的工地把大地变得像瘌皮狗似的,一点也没有美感。还有那些伸向天空的起重铁架,如刺猬般的钢筋,水泥的颜色也不好看,围网的姿势也不好看,甚至连精心装饰的档板上的宣传标语,也非常不好看。
车如流水滑行,走着走着,你会发现青草摇动,尽管车窗紧闭,但仍然看到了风;你会发现野花招摇,尽管只有偶乐的一小朵,你会看到它在向你点头。田野开始出现,尽管有红砖突兀的村庄,但瑕不掩瑜,绿色成为了主角,泥土小路有些弯曲,那是在向土地致敬,果树也是弯曲的,那是让人们在土地的成果面前低头。
项目地其实就是主路边上,一个便道拐过一个山湾,几分钟就到了。
这是一个两面有山一侧有塘的空地,荒草和石块表示它们有刚刚翻动过的痕迹,“那是地质勘探后留下的钻孔,这是设计前必须的步骤。”班长一边解释一边提醒:“下车后注意脚下,有的地方有水,前几天下过雨。”
我们小心翼翼地下车,跟着班长向深处走去。突然,看见班长加快了脚步,一蹦一蹦地,蹦到一块一人多高的大石头上,用手指着后面的山丘:“这个山的草是要清理的,再用石头铺出几块路来,这我已经跟林业部门的人说过了,看山腰处有块空地,我们在那里修个亭子,路两边用木头打桩固定做栏杆,防止有些表现欲强的爷爷溜到坡边。”他笑了笑:“也可能有奶奶为挖野菜深入险境。”
“树木茂盛、林径幽深,万一有老头老太太谈恋爱呢?”妍子开着玩笑,班长摸了摸头,双手一摊,表示无奈:“夕阳无限好,只是尽黄昏,管不了,随他去吧!”
大家一阵哄笑。
他又指着前面的池塘道,“塘内肯定是要分区的,应该有荷花、有鱼,有亲水平台,当然,还是要有栏杆。”他顿了顿:“这不是游泳池。”
“这只是个小池子。”高妍看着小池,莫名其妙地笑。小池跺了跺脚,瞪了她一眼,不接话茬。
“大家向东看”,随着班长的手势,听他讲道:“这就是大门入口了,取紫气东来的意思,其实也是离路近,场面开阔,适合做大门并且有停车的地方,那里侧面有个荒坡,种些景观花木,最好有部分是四季常青,坡下有围廊,连通这边的运动休闲场地直到最里面的住宿区,围廊两边有月季,四季开花,我听园林部门的讲,有苗圃培训了在北京四季开花的香水月季,那种起来,效果就有四季如春的感觉了。”
班长跳下巨石,向我们一挥手:“跟我来”,仿佛他在部队,带领一个班的人马,在野外搞战术训练,一边讲解地形地物,一边布置战术安排。我跟在他身后,听着他兴奋的呼吸,感受他有力的脚步,我感觉,部队那个班长回来了。
突然,啊的一声,前后有人拉我衣服,我本能地向后一转,双手一接,抱住了滑倒中的小池,我为保持重心平衡,左脚跨出一个巨大的弓步,她倒在我的左腿上,我搂着也的腰,正要扶她起来。
“别动别动!”高妍的声音响起:“王子与天鹅,草地芭蕾,我要拍照。”我们迅速站起,没给她这个机会。
“扒长!”前面突然传来班长模仿当年柳班长那个湖南口音,我迅即接上:“小凶!”,“许!”班长说到这里,他自己哈哈大笑起来。
“你们在说什么?”张思远不得其解,我回答:“军事机密,以后再解释。”
走进里面,他介绍,这里是住宿生活区、这里是食堂,这里是医院兼办公区,关于什么颜色、什么设施、有几个房间有几张床,甚至房内的布置,讲得不厌其烦,手势挥洒,唾沫乱飞,一幅指点江山之气概。
当他意识到独角戏的尴尬时,已经过了一个多小时了。他自嘲到:“项目基本靠想,大家听起来费劲了。”
“但是我最后不得不强调,这一切即将变为现实,虽然董事们正在商量定哪个设计方案,但大致布局就是这样了。怎么样?你们觉得?”
“我觉得饿了,陈经理,有没有饭吃啊?”高妍笑道。
“有是有,就在附近,但没饿是吃不出好来的,过会我带你们去。”班长看来胸有成竹。
“为什么要等会啊?有好吃的,为什么不早告诉我们?”小池也叫了起来。
“因为饥饿是最好的调料。”班长突然冒出一句颇有哲理的话来。
等我们走出来时,脚上都沾满了泥巴,大家正要上车,班长作了一个暂停的手势,他从车上拿出一堆毛巾,并且搬出一箱矿泉水,对我和张思远说:“男人们,是该展示真正的技术了!”
我们心领神会,倒水打湿毛巾,帮两位女士擦鞋,等她们擦净上车后,我们自己把自己处理干净,才上车走人。
班长上车前,有一个细节,他把所有毛巾和空瓶子都归拢在一个大塑料袋里,装入了车子的后备箱。回头看了看那山那塘,转身上车,启动,前行。
“陈哥,那山上的树都不动吗?”车上,张思远问道。
“大树都不动,灌木丛还是要清理的,有些植物有刺,容易划伤人,有些植物腐植层太厚,都要清理,免得引起火灾。”班长看来早有考虑。
“没考虑种些桃花梅花之类的,那山上不是更美吗?”
“如果迁移大树,更别说砍了,林业部门是要找麻烦的。所以说,要种花树,山上是不行的,只能在山下空地种。”
“思远你还想走桃花运啊?还不满足?”小池这下可找到打击高妍的手段了。
“我不是这个意思”思远苍白的辩解,我赶紧救场:“桃树不是随便种的,它本身是一种风水树,桃木历来是用来辟邪的,你应该知道啊?”
“你这一说,我想起来了,古代讲总把新桃换旧符,是过年的习俗,原来还有这讲究的。”小池说到。
“我们老家把房屋正厅叫桃屋,是不是有这方面的讲究呢?”班长问到。
“对,所谓桃符,是在桃木上画符,一定是挂在正厅对门的大门横梁上,屋门外两也有栽桃树的,也是取辟邪的意思。所谓桃花运的**,估计出自古诗:人面桃花相映红。但这句诗已经较近了,总把新桃换旧符这句更老,更传统。所以,从古意讲,桃树更重要更传统的意义是辟邪。”
“你们一本正经的样子,吓得我都不敢吃饭了”高妍叫到:“陈经理,啥时候到啊?那个吃饭的位置?”
“快了快了。”
车再转了两个弯,上了一个坡道,视线突然开阔了起来,山腰处有一处果园,果园中有一个四合院,车子停下,班长说到:“这就是吃饭的地方,农家乐,我听别人介绍,来吃过,很好,请进!”
抬首一看,门口一扁,上书行楷三字“山果居”,进得屋来,青砖黑瓦,纸窗木棂,颇有古风,看样子,是个有品味的人开的。
场院内有石头散座,鱼缸花木罗列四周;照壁边有锄钯筐箩,玉米辣椒悬挂两边。
我们进来后,已经有客人在屋,杯盘之声清脆。我们落座后,出来围裙大妈,瓜子花生佐茶。
听得见灶火烘燃之势,时传来油锅爆炒之声。有小黄狗脚边窜来窜去,引起一阵哄笑;那蓝眼猫有房檐漫步,没有一丝惊慌。
生活的气息如此真实,以致于大家对即将上来的菜肴充满期待。班长进去点完菜后,和一名大妈一起端出来几套餐具,尽是粗陶瓦罐,竹筷海碗。
菜是一个一个上的,饭桶倒是就在身边,随吃随盛。每上一个菜,几乎是抢完的,都等着第二个菜上来。吃什么记不大清楚了,反正是腊肉红烧之类,还有当地土产小菜,大家都没喝酒,但是吃得太饱了,以至于高妍报怨起来:“我都忘记减肥了,我估计吃了三碗饭,还吃了那么多肉!”张思远笑道:“三碗吗?我确认是帮你盛了四碗!”
“哎哟,不行了,明天我绝食,陈经理,你带的好地方,专门来撑我们的”高妍说到。
“这山,这屋,这空气,食欲当然好啦”我解释到。
“关键是饿!”小池恨恨地说到:“我吃了好多肉,最后一道菜上来时,我都撑不下去了,但还是吃了一筷子!”
当饭菜上完快结束时,一个身穿唐装的中年人出来了,我看到他手拿两个核桃在转,笑得从容、行得安然。
“各位,吃好了吗?”他笑着向我们打招呼:“我是这儿的老板,我姓鲍,就是鲍鱼的鲍,但我这里没有鲍鱼啊。”
他的话把我们逗笑了。
“看你的气质,你不像是承包果场的农民啊?”班长问到。
“现在我就是农民,但是半路出家。”老板回答到。
“那你原来是干什么的?”
“我原来是写字的。”老板笑到。
“原来是个书法家,失敬失敬!”班长向他拱了拱手。
鲍老板也拱手还礼:“不是什么书法家,水平一般,写字要分心情,我的水平也就到这个程度了”他指了指门口:“门口那块扁,那三个字,是我自己认为自己写得最好的字了。”
“怪不得看起来那么舒服!”小池赞叹到。
“小妹子说得好,老朽谢谢你的夸奖。”鲍老板接着说到:“所有艺术,都要传达两种东西:思想和美。我的书法水平一般,传达不了什么思想,其实我的思想境界也不高,也就是当个农民的理想,顶天了,当个地主了不起。我的书法最多能够传达一点自认为的美。美是什么?就是舒服。”
“也不能说没有思想吧?”我说到:“中国几千年来,所有思想都产生于农耕背景:莫笑农家腊酒店浑,丰年留客具鸡豚。我们今天也享受到了,这既是美,也是思想。”
鲍老板对我点了点头:“小兄弟是个有修养的人,我也难得遇到你这样可以说上话的顾客,如果你们有时间的话,我就多说一会儿。”
我们都表示有举听下去。他说到:“书法艺术属于中国传统艺术,在中国传统艺术中,影响最大的有诗歌和绘画,中间的纽带就是书法。在全世界形象艺术中,专门以写字发展出一套艺术门类的,就只有中国书法。为什么呢?书法是写字,写字可以传达思想,但中国字是由象形文字产生,每一个汉字有其独立的模拟形象,所以每一个汉字也有一个独立的意境,当几个汉字,或者说几个独立意境联系起来时,也就是中国书法需要讲求的章法,又会产生新的意境。比如,川菜的复合味,它是多种味道配合而产生的自然界所不具备的新味型。所以,中国书法的创造空间和表现手段是非常广阔和丰富的。”
听到他这段高论,我们表示叹服。
“但是,正如这位小兄弟所说,几千年来,中国书法家都生长于农耕社会,土地是他们最朴实的艺术营养,所以,离开了农村的土地,书法就会推动生机。历史上出现过宫廷的馆阁体,字虽然工整漂亮,但始终在中国书法史上占不了正席,因为,它没有土地给予的生机。所以,当我的字写不出新的意境时,我就会到农村住上一段时间,这不,住久了,就离不开了,这种幸福感是踏实的,我就是这样一个人,一个农民。”他说完笑了起来。
“陶渊明也是农民,你也是个高人啊,老板。”张思远说到。
“哪里哪里,人家是名门之后,我的父母是真正的农民,当然,我们也有共同点,都有几亩薄田。”
他望了望天,用一种几乎是唱的方式吟诵到:“归去来兮,田园将芜胡不归,既自以心为形役,奚惆怅而独悲。”
听到他充满激情的唱诵,我也感叹到:“归根曰静,静曰复命。”
他望着我,我望着他,相视一笑,然后他拱手回屋,留下一圈目瞪口呆的人。
高妍问我:“哥,你们说的是啥?我怎么听不懂呢?”
小池笑到:“我们背古文时,你去外国学英语了,语言都不通,怎么听得懂?”
高妍不服:“哥,解释下嘛。”
我解释到:“他背的是陶渊明的《归去来兮辞》,意思是外面的纷争与坎坷我不想参与了,还是回来种田吧,这样我要安心些。”
“那你说那两句呢?”
“那是老子在《道德经》上的话,所有的平静是因为回到了你出生的地方,所以,这叫归根。比如,有些鱼成熟后,要回到它出生的地方,这叫回游;比如说人,要回到他出生的故土,这叫叶落归根。只有这样,才能平静,才能安心。这是第一句的意思。但第二句就了不起了,鱼游回出生地是为了产卵是为了新生。那么,人回归于土地,难道也可以新生吗?静曰复命,安心和平静的状态下,新的生命就将产生。这是老子给出的生命的出路。他也认为,人的身体是难以长存的,但生命形式的转换是有路径的,这给了我们人生提供了希望。从中国文化的传统来讲,土地的主宰地位是不容置疑的。这就是土地文化,农业文明的哲学根基,决定了中国文化的基本色彩。”
我说这段话时,看到小池聚精会神的样子,觉得她从来没有这样安静过。
本来,小池悄悄提议,是不是可以在这里住一晚上,我考虑高妍的酒吧下午要准备,晚上要营业,就悄悄对她说:“下次我俩来,今天,高妍要回酒吧。”
嘻嘻哈哈,大家上车,返回北京。
把高妍和张思远送回酒吧后,班长再送我和小池回屋。回屋后,留班长喝茶,他说不用了,要早点回金总那里去,说不定晚上她又有应酬。
我送他到楼下,上车来,我在车上坐了一下,对班长说:“班长,好久没看到你这样意气风发的样子,你真是把这件事当事业搞啊!”
“它本身就是一个事业,老总们信任我,要我具体负责,我得用心不是?你说,一个人一生,能碰上多少真正信任你的人呢?”
我点点头:“是的,你有能力,但没舞台,现在这个平台真的是适合你的。”
“那还得有你这个缘分,如果没有你,我也没今天这个机会,如果说信任,首先得感谢你的信任。”班长这话说得诚恳。
“班长,我们是亲人,这份感情是其他人比不了的,况且,是金子,哪里都会闪光,我觉得,今天你在大石头上的指点江山,就有光芒。”
“其实,我也不是没有私心”班长望着我,语气低沉:“我是想,如果这里搞好了,成了一个长久的事业,那么,我可以把我父母接过来,也住在这养老院,钱我可以自己出,但天天可以见面,这条件这环境,不是他们养老养病最好的环境吗?”
他这样一说,我倒想起来,所有困信班长一切的,就是他对家庭的责任,就是他对有病父母的牵挂,如何安置他们,才是他所有努力的目标。
“你这样考虑是周到的,怪不得你有那么大的热情。那嫂子呢?”
“她可以在这里打工啊,如果我当经理,她在我手下打工不方便,那她可以在北京打工啊,每周我们都可以团聚,那这个家不就立起来了吗?”
“是的,嫂子一生都想走出农村,但又肩负了这样一个家的责任,这些年,她也不容易,你应该给她一个盼头。”
我明白了班长的动力,在于家庭。但我自己的动力呢?不管是为了周易、还是为了董老师,为什么都显得那么模糊呢?
上楼时,接到李茅的电话,告诉我,他马上要到我这里来。
我迅速上楼,听见小池正在洗澡,叫她快点,她突然叫起来:“还早呢,这么快就忍不住了?”
“不是不是,原来这屋子的人,就是小苏的师傅,李茅要来。”
等小池洗好换过错衣服,我房间也收拾好了,开水茶具刚刚备齐,他来了。
他随意一瞥,就狡黠一笑:“庄哥,有情况不报告,你把我忘了?”
没办法,叫出小池,互相介绍。我得赶紧转移话题:“你该不是查铺查哨来的吧?”
我端给他一杯茶,他接过后随即放下,言语中透出急切:“我刚跟然然吵了一架,烦不过,找你了。”
“怎么回事?你小子估计直男性格,惹人家生气了?”
“不是,因为工作上的事情。”
“那就更不对了,工作上的事情好商量,也不至于伤感情啊?”
“庄哥,你不知道,这事涉及小苏,所以我急了,跟她吵了起来。”
“小苏,他有什么事?”我突然紧张起来,我一直担心他的急进,难道,我的担心出现了?
“是关于发票的事,公司在清账时,发现小苏给公司报销的销售费用全是假发票,也就是说,这涉及到税务问题。她认为,作为一个争取上市的公司,如果税务问题上出了问题,那就是原则问题,必须按规矩处理好,不能迁就。幸好然然知道我和小苏的关系,提前告诉了我,但是她提的处理意见我不同意,所以两人发生了争执。”
“等等”我伸手打断了他的讲话:“是在公司争的还是在家里争的?”
“家里,今天中午,她在家里告诉我的,公司目前还没人知道。”李茅这才喝了口茶:“要是公司知道了,还吵什么吵,没有转圜余地了。”
“这说明然然还是尊重你的,你应该理解她。”
“但是,她提出的对小苏的处理意见,也太残酷了点,你知道我们的感情,我当时真的难以接受。”
“事情就严重到这种程度了吗?你说说,具体是情况是怎么样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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