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不易一字
得亏徐清放过十多年学生,考过无数次考试,笔下没了墨,也照样啃鼻头,眉头紧皱,做一个搜肠刮肚。心里却在想:哪个小兔崽子对付我?
看见旁边的孙有财,对,一定是他,他是这文会的金主,我的墨一定是他给偷收了。
一晃,但见孙有财轻笑,将笔一投,双臂的袖袍长长向后一甩,然后将卷子拾起来吹一吹,又看过一遍,微笑着递给身旁侍童,侍童第一个将文章交给陈翊立。
众人见孙有财交了卷,不由笔下生风,紧写起来,徐清也应景的拿着毛笔捣鼓几下。这一捣鼓不要紧,才在纸上划拉几下,笔头里的毛就掉下来了一撮。
笔也有问题!
徐清心想,墨没了算你巧合,可这笔也是烂的,就巧合得太多了吧?敢耍小爷,等下要你肠子悔青。
他又想,这孙有财为什么能第一个交卷?
想起上官仪同他说过的话,徐清恍然,此人附庸风雅,常买文章来充门面的,此刻上场,应当早就请人代写了,自己只需默写一遍就好,当然是第一个交卷的。
若是不知底细的人看到了这一幕,还以为孙有财是才思敏捷呢。
孙有财交了卷后,其余士子也是陆续将文章写好了。一炷香后,其他人都是交稿了,场上最后只余下徐清一人。
这时徐清才发觉时间过了,场上只剩他了。暗骂一声,没有趁人多的时候毁了试卷,可惜!也是笑了笑,拿了面前这张白纸,吹了吹,看了看,检查一下,递给了身侧的侍童。
这侍童抿嘴一笑,将徐清的白纸递给陈翊立,说士子们都写完了。
由于是侍童转手,徐清又早早退到了人群中,陈翊立没看是徐清所交的,但他看到是一张白纸时,也是眉头微微拧起。
当然了,这是文会,并非科举考试,交白卷也是无关紧要,但这里一县名士汇集,县令坐镇。如此场合写不出文章来,交了一张白纸,那可真有负读书人之名了。
陈翊立本着给人留情面的原则,也不当场说破,只是将徐清的白纸放在最末,再一次一张张看起了文章。
一张张粗看了一遍,交的卷已是翻过来了,排在卷首的,当然是孙有财的文章。
陈翊立第一个念起孙有财的名字来,只见孙有财笑了笑,左右顾盼了一番,然后挺直身子,显然对自己的文章极有自信。
因是小品文,所以篇幅很短,陈翊立看着看着干脆念出来了声音:“……余家钟鸣鼎食,向不知稼穑之苦也,百口随吾而食,锦缎婢女数十人伺……怒则各戚戚……
念完后陈翊立低声道:“此文似自述之文,却尽显富贵风流。风流,富贵是有了,却不见回转,终是……唉, ”
这话是说给他自己听的,旁人却是听不见。
陈翊立叫孙有财坐下,却没说其他话了,这让期待满满的孙有财不由失望了。这可是他费了三百两从别人手上买来的文章,不说得个文魁吧,总要得几句夸奖不是?
除了孙有财,在场士子都得了陈翊立的一些点评,文章差一点的,就指点他开篇布局,行文造句之法,文章好一些的,就指点他气象,境界。总之不论好坏,总有一句点评,有教无类,却又依照学生的水平不同,给出不同的建议。
在场的,无论是虚心求教的学子,还是毛遂自荐的书生,亦或是附庸风雅的商人,都或多或少地悟出些什么来。
徐清虽然交的白卷,心里也是不住的点头,心道此人真可称得上“师者”!小品文的流行,还要到明清“重文章”之时,没想到早在这唐朝,一个不知名的县令发现了小品文的奥妙,关键是还造诣不小。
另一边,徐清也在心里反思一下自己,不可自持才华,依着后世的知识,就小看天下英雄了。
陈翊立念完又举了数人文章来念,说道上官仪的文章时,却是提出了好几点批评之语:“游韶这一篇文章做的仓促,虽是中上之文,却多露斧凿之痕,反而少了小品文的随适。”
上官仪听了,掩面一下,当下拜道:“多谢陈公,确实是小子浮躁了。”
在来之前,上官仪可是抱着“打脸”的目的来的,可是看到陈翊立谆谆教导众人,不由心里佩服起来,到了此时,却是虚心受教了。
孙有财却是高兴了,刚才一路面批下来,只有他的文章没有受到批评,难道是那篇文章已经超出了陈公的水平,无可指点?!
妈耶,三百两花得太值了!孙有财心里开花,看向那个被批得最多的上官仪,笑了起来。
念完众人的文章,又看到了那一张白纸,陈翊立眉头一皱,将白纸放在一旁。整理了一下,拣出三份文章,众人见了,自然要问:“陈公,此间文魁当属何人?”
陈翊立听了摇头道:“难,难啊。“
孙有财假笑着问道:“莫非是三人不分伯仲,陈公觉得难以评高下?”他话这么说,只不过是想谦虚一下,心里想的可完全不同。
“我手中三篇文章的确是在场之人最好的三篇了,不过,这三篇文章还算不得上乘。但在坐之人,却有一篇继往开来之上乘文章。“
陈翊立这话说得,众士子们是又羞愧,又是欣喜。
他见众人盯紧了他的案前,当即拿起来那一张白纸,放在众人眼前。
白纸?
这,这,此人交白纸为何?
不对,陈翊立说此人才冠当世,不可能写不出文章来了,此举必有深意。
莫非他是借这白纸说文章之道,不错啊,这个径辟得好!
文章之道,至简亦是至繁,一字不写,岂不是胜得了千言万语?正是大音希声,大象无形。加之这是文会,作文多求有些趣味性,而不求严肃,这个白纸,当真是不偏不倚,恰到好处。
众人忙问:“这白纸何人所作?”
寻了片刻之后,一名坐在角落的士子拱手施礼道:“是在下写的。”
众人一看,原来是“徐初六”,陈翊立问道:“为何一张白纸交来?“
“因为没给墨。“
“噗……”
在场之人无不内伤,差点吐血,什么狗屁大音希声,竟然是因为没有墨水。
孙有财听了,却是一脸的讥讽之色。
陈翊立顿时有些着恼问道:“这是为何?“
孙有财则道:“回县尊的话,是孙某的主意,此人冒充秀才招摇撞骗,混进文会中,我本希望他知耻离开,哪知此人竟敢厚颜留下,故而我才不给墨。“
这是小人之道,在场学子的脑海里闪过这么一念,上官仪大骂道:“你你你岂有此理,难道陈公看不出文章好坏?你做这样的事,狭隘至极,不容他人有出头余地,你才是真的小人!”
孙有财被上官仪骂了,心底大怒,不过他家资财许多,就是县令陈翊立他也不需真惧,何况上官仪?但是孙有财为了回护自己的“雅士”身份,还是强压住了怒火。
于是孙有财讥讽道:“文会中都是名士,岂可鱼目混珠?上官才子被骗得好深,到现在还不醒悟,也好,既然你不信,不如就让陈公试他一文,如何?”
上官仪听了顿时一呛,心里骂道,这奸商竟敢如此?
陈翊立也是不快,我身为一县县令,你说让我考他就考他?可他一个堂堂县令,却无聊得来研究小品文,一是怀才不遇,而是县衙里荆棘丛生。
钱塘一县,商业发达,商人势众,一些带着“士族”帽子的商人,掌控了县里大部分资源。即便是陈翊立想要管一管自己县里,也是难。
故而陈翊立咽下一口气细想,也是生怕自己认错人了,不敢确认,向徐清问道:“你,不,阁下,可真是洛南秀才?”
徐清道:“唉,说实话,我并非洛南秀才。”
旁人“哦”了一声,孙有财大笑道:“你看看,大家看看,我就说他是一个混混子吧?真是无耻之尤!”
却见陈翊立只是笑着点了点头道:“原来如此,若是给你一砚墨,你可能做出文来?”
徐清道:“可以。”
陈翊立立即道:“既是如此,我给你笔墨,当堂写一篇来。“
徐清听了笑了笑道:“古人云,读其文如闻其声,闻其声如睹其人。在下以为就不必磨墨写字那么麻烦了,就索性直念给大家听好吧!”
说完,徐清在心里多佩服了一下自己,这个b装的好,不用写字了,我倒是能背得几篇好文章出来。别的不多,刘侗,三袁的文章总要拿的出几篇吧?
陈翊立则惊道:“你,阁下不用打草稿?”
徐清当下道:“在下作文章,从来都是成竹在胸,落笔之后,不易一字!”
不易一字,好大口气!
众士子都是震动了,不易一字,那不是说写出来的都是上乘文章了,不用修改了。
孙有财哼了一声道:“太狂妄了。”
岂不狂妄,他买的文章还要请人捉笔,还要背上七八天,这才敢一气呵成,不易一字呢。眼前那个人何德何能,也敢不易一字?
上官仪也是心里惊讶,徐清出口成诗,不易一字的本领他是见过的,可是诗毕竟只有几十个字,而文章却是几百字,哪里又能不易一字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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