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刚天黑,到处的灯点燃了、人们却还未安歇,此时是景色最繁华的时候。
朱高煦走出饭厅,便听到一声动人的呼唤:“高阳王。”他驻足转头,见妙锦快步跟上来了,他便转身作礼。
妙锦对旁边的宦官道:“你们回去服侍圣上罢,我送高阳王出内厅。”两个宦官将灯笼递上去,说道:“是。”
于是朱高煦便和妙锦一前一后慢慢向内厅门楼那边走,妙锦心事重重的样子,原来清高的容颜、此时却显得有些凄美。
朱高煦觉得自己有千言万语要和她说,关了她一年的歉意、何时放出来的、景清投降的事……等等,但一时之间,在这燕王府内厅里,他竟然无从说起。
妙锦也似乎在思量着甚么,于是俩人默默地在府内长街上走着。
先前朱高煦在饭厅里时,他多数时候都面带笑容,他娘|的脸都快僵了,一走出来,灯笼的光线不是很好,此时他笑意全无。这时他开口问道:“小姨娘修道,真的相信有神仙么?”
妙锦听罢神色迟疑,犹豫了一下才点头道:“举头三尺有神明,我信的。高阳王信这个?”
“我对神灵将信将疑。”朱高煦道,“但很信这世上有某种凡人不可理解之物,它不一定是神,但一定很玄,在咱们的认知之外。”
妙锦不答。
过了片刻,朱高煦又颇有些感概道:“一个人做普通事,成不成主要在于自身的性格和能耐……”比如他前世混得比同阶层的普通小民还差,就是性格问题。
他继续道,“不过做非常之事,气运反而才最重要!”
朱高煦发出这种感概,并非空穴来风。靖难之役他几乎全程参与,父皇虽厉害,但最后能获胜、那不是气运是甚么?随便少一场战阵上的大风,父皇就要玩完。
还有他去年在京师侥幸得脱,只要有一个细节运气不好,能逃得掉么?以及眼下将要做的事,朱高煦也在祈祷运气别太差。
妙锦轻声道:“高阳王言之有理。”
又过了一会儿,快到内厅门楼了,妙锦才轻轻唤了一声,低声道:“池月观斜对面的院子,还是高阳王的?”
朱高煦点点头。
她抬起头来,天生媚色的杏眼中泛着灯笼的橙光,好像是鼓足了气才说道:“明日一早,能见个面么?”说完,她似乎暗暗地呼出了一口气,好像是犹豫了很久、终于说出口了一样。
朱高煦片刻之间觉得有点奇怪,但马上就明白了,妙锦主动提出私会,以她的心气儿确实不太容易说出口。
明日一早?朱高煦打算今晚就动手干那件险事,他忽然意识到:干完那件事之后,自己悄悄跑去池月观那边,人不见了,会不会节外生枝?
他正待想说话,却见门楼那边有人走过来,他只得先住口。
这时妙锦道:“我便送高阳王到这里,天黑了,高阳王慢行。”
朱高煦只得与她告辞,出了门楼,门楼附近的宦官继续送他出燕王府。一路上朱高煦忍不住琢磨:妙锦究竟有甚么事要说,竟然主动提出私会?
但他不管那么多了!未免夜长梦多,朱高煦回府后便立刻开始着手办事,想好就干!
……家宴后,世子和世子妃坐轿回府,刚进大门,一大群仪仗人马便陆续散了,剩下一些人簇拥轿子进内府。
就在这时,外边传来孩儿稚气的声音:“我的东西,谁敢抢?”
世子伸出头一看,儿子朱瞻基坐在地上,一身都是泥,手里拿着一柄木剑,宦官丫鬟们正赶紧去扶住他。
“天黑了,瞻基怎还在这里顽劣?”世子皱眉道。
奴婢们忙跪倒在地,一个宦官道,“奴婢们知错了!马上带世孙去沐浴更衣。”
但朱瞻基似乎正在生气,坐在地上就不起来,还拿木剑击打靠近的宦官。
世子一脸恼怒,挣扎着从轿子里下来,上去便把朱瞻基掀过身,挥起手掌就“啪”地一声对着屁|股打了下去,朱瞻基顿时“哇”地大哭起来。
张氏马上出来了,拉住世子,一脸肉疼道:“世子爷,他是你亲儿子,下手那么重作甚?”
“娘,娘……”朱瞻基哭着,一翻身就爬了起来,抱住了张氏的腿,“孩儿要告诉爷爷,爹打我……”
“子不教,父之过!从小就不知谦让,谁能抢他的东西?”世子恼道,但也没打孩儿了。
张氏道,“瞻基还小,他懂甚么?”
世子一甩袍袖,往上房里走了过去,背影一撅一拐的,宦官们赶紧上前扶着。
世子进屋后,便在他常坐的软榻上瘫坐下来。过得一会儿,张氏亲手端着一杯茶进来了,挥手道:“你们都出去罢。”
“是。”宦官丫鬟们屈膝退下。
“来,喝盏茶醒醒酒,谁惹世子爷了,回来就生那么大气?”张氏用小嘴轻轻在水面吹了一口气。
世子皱眉道:“俺叫你别管谭渊那逆子的事,可好了,今日便被高煦拿来当众说道!”
张氏笑道:“让他说,母妃责怪我了么?不过世子爷总算是听出来了,二叔话里有刺儿哩。您说他一个带兵的人,和我一个妇道人家还能唇枪舌战的,可难为他了。”
世子道:“高煦从小比俺们的瞻基还顽劣,皇祖爷爷都嫌他。瞻基倒是很招他爷爷喜爱,这小子,还要告我!”
张氏听得眉开眼笑。
世子又沉吟道:“不过弟弟们都大了,高煦也知事儿了,知道做大哥的下不了台,毕竟还是亲兄弟哩。”
“嗬!”张氏顿时冷笑道,“世子爷不会真相信、他要支持您做太子罢?”
世子摇头,接着又面带迟疑。他沉思着什么,脸上的表情微妙地不断变化,仿若想起了不同的往事。
张氏便轻轻提醒道:“君影草。”
世子果然眉头皱了起来。张氏趁机低声道:“世子爷那弟弟,非常可怕。原来他只是狡诈凶悍,现在看来,还十分忍得,能审时度势。今日他在父皇府上说了一通话,趁势又收买了郡主们的心。世子爷可别掉以轻心!”
就在这时,世子忽然道:“你说父皇怎么想?”
“不好说哩。”张氏皱眉道,“二叔确是立了大功、帮了父皇大忙,眼下他一副谦让的模样儿、又很听父皇的话,父皇有心也不好敲打他。”
世子长叹道:“你以前不在俺们家,不知道小时候的事,父皇最喜二弟和三弟,最嫌弃的就是俺。上次高煦拿君影草毒俺,父皇不也偏袒他,搅了个稀泥然后不了了之……”
张氏不动声色地小声道:“父皇现在是天子了。”
就在这时,宦官在门外小心翼翼地唤了一声,张氏转头招了招手,那宦官便端着一盆烧红的木炭进来了。
眼下已到二月间,但北平的晚上,依旧残留料峭春寒。普通人家不必烧炭了,但世子府定要贵人们住得最舒服。
火红的木炭,干净得没有一缕烟,房间里慢慢地更加暖和舒适了。
……
而此时此刻,朱高煦正在一个冰冷的巷子里,他从马车里出来时,顿时觉得空气很冷。为了行动方便,他在里衬外面只穿了一件青色的单衣,确实很薄。
马车刚刚挡着一道门。朱高煦站在那里,左右看了一眼巷子的两头,便伸手轻轻地“笃笃笃”在房门上敲了三声。声音不大,很快就消失在夜色之中,巷子里一点动静都没有。
于是朱高煦便从马车里拿出一根铁橇来,强行插|进门缝,膀子上的肌肉一鼓,“嚓”地一声发出木头断裂的声音,门便开了。
朱高煦侧身进去,眼前一片黑,但他马上就闻到了一股夹杂着灰尘的霉味儿。于是他便直接退出房门,一手拧起一个绑得严严实实的汉子,拖进了房门,仍在里边。
“呜呜呜……”一个汉子发出闷闷的哼声。
朱高煦上前沉声道:“再发出一点声音,老子现在就弄|死你!”
他转身出门,走到马车前面,小声道:“你赶车回府,走后园的门进去,在府里等着。”
“王爷……”王贵的口气有点担心。
朱高煦沉声道:“夜深之后有巡检,马车目标大,那时候赶车走在街上肯定被发现。马车更不能扔在这附近。趁没人,赶紧走!”
“王爷保重!”王贵小声道。
朱高煦走进房门,摸到一根条凳,将门顶上了。他在黑暗中站了一会儿,循着刚才放人的地方摸过去,那俩人还在那里,果然没敢再吭声。
他便拖着俩人往里走,走进另一个黑屋。这间屋子不知道干啥的,连一点光都没有。外面巷子里还是有微弱光线的,但这里伸手不见五指,可能没窗户。
朱高煦摸索着关上门,便掏出火折子,小心地吹燃了,往那俩人的地方一照,见一个汉子瞪着眼睛,一副惊恐又茫然的表情。
“兄弟,之前好酒好菜给你们送行了,我这也算是仁至义尽。下辈子记得,抢归抢、别乱杀人。你们杀的那种人,一辈子本来就吃不完的苦,大家都是苦命人,何必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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