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多年前从那个阴冷的地方回来后的第一眼,如愿在这条小胡同里看到了自己最深爱的女人,只是,她不是一个人,她抱着一个还在哇哇大哭的婴儿,低头匆匆而行,身边另一个男人不住的伸手去抱孩子:“老婆,给我吧!闺女一哭我心就焦,给我抱会儿。”
他震惊,失望,甚至是绝望,在短暂的失神后,他躲在了角落里,看着那和谐的一家三口从身边匆匆而过。
他看到了她,而她,却始终没有看到他。
她食言了,没有等他,没有继续不顾一切的爱他,她妥协了命运,放弃了他们承诺过的感情,按照孩子看起来的年纪推算,她在他出事之后,马上就嫁了人,大抵三五个月都没有等。
“大叔,您要找谁,您告诉我!我帮您找!”司机能从他的衣着上看出他的经济水平极好,遂笑着提醒。
他沉默了许久,低低吐出三个字:“叶轻晚。”
司机没有听清楚,又问了一遍,他忽然像是惊醒了,忙摇头:“没有,我说时间已经很晚了,改天再说吧!送我回去。”
物是人非,该走的大抵永远都回不来了,他曾经深爱的女人,现在不是在看着自己的外孙,便是在看着自己的孙子,总之,她应该很幸福,而他……
他苦笑,摇摇头,拳头紧紧握了起来。
尽管有妻有女,但幸福对他来说,仍是奢侈的。
坐在出租车上,江北就打来了电话,说有事要见他,他的目光还落在车外匆匆掠过的街景上,淡淡的问:“什么事?”
“思思去找我的一个朋友,要她离开我,并给了她三十万。”
宁向天蓦然惊醒,坐直了身体,追问:“你的哪位朋友?”
“乔安然!”
“乔安然?”宁向天默默念着这个名字,但是似乎他并不认识。
“就是上次…那个…崴了脚住在酒店的那个女孩子。”江北说起安然,声音便变得柔和了许多,从前和她的相遇,以及后面的英雄救美就像是一晃而过的梦,让他二十年不羁的人生发生了些许的变化,但梦醒了,他还是她,她还是她,依然没有太多的交集,这大抵就是注定了的缘分。
“乔安然……”宁向天轻轻念出了声,想了一阵子,脑中猛地跳出一个画面:他对她说要找她谈谈,她骗他说自己内急,让他等一下,然后“嘭”甩上门,将他晾在了门外。
宁向天的眉头微微皱了起来,他对乔安然的印象说不上特别坏,但也绝对好不到哪去,一个是因为她和江北纠缠不清,另一个是她敢将他拒之门外,要知道,他的宝贝女儿都不敢跟他撂脸子,这个黄毛丫头居然就敢!
宁向天旋即又微微一笑,摇摇头。大抵她是仗着江北撑腰,才不将别人放在眼里的,也或许她根本就不知道他是江北的什么人。
不过,若是撇开这个丫头对他的失礼和跟江北的纠缠不清来看,他倒并不会对她反感,因为她的大胆,倒是和他年轻时候的脾气有几分相似。
年轻时候……
“宁伯伯,你在听吗?”电话那端江北的声音打断了他的沉思。
“嗯,我在听。江北,你是怎么知道的?”宁向天并没有急着下结论,总要弄清真相才好处理。
“乔安然是我的朋友,但不是女朋友,思思去找了她,给了她一张三十万的支票……宁伯伯,其实……这已经不是第一次了,我希望……怎么说呢?
如果是第一次的话,我就不计较了,但是一而再的话……会有一些不好的影响,对我的朋友也会增加困扰,而且,乔安然和我并不是那种关系,这对她也是不公平的,最重要的是……
宁伯伯,我……我不希望再有下一次了。”江北虽然尊敬宁向天,但是一旦忍了许久而和宁思思根本无法沟通的情况下,他也是什么都敢说的,更何况,乔安然等于无辜中枪,思思一定不会死心,也许还有下一次,不是乔安然也会是别人。
宁向天点点头:“我明白,是思思做过分了,我会提醒她的,那张支票是……”
“是从伯母的私人账户上开出来的,也有伯母的签章。”江北平静的回答。
宁向天点点头,看了看车外,低声说:“我马上就到酒店了,见面说吧!”
宁向天走进酒店,直接去了江北房中,取了支票,脸上变得暗沉起来。果然是出自宁夫人之手!
宁向天的脸色不好看,他一向对妻子过于宠溺女儿有意见,这一次就更加气恼了。
在他的原则里,女孩子是应该多疼着些,但是并不表示没有原则的宠爱,那样就是溺爱,会毁了孩子,看看思思现在的任性和自私,不都是妻子惯出来的吗?
他在物质上可以给女儿一定的空间,尽量满足,但是在行为上,从不允许她的放肆,但是他毕竟在家的时候少,教育女儿的主要责任,还是落在了妻子的肩膀上,可是,她和女儿,都很让他失望,这也是他不愿意回家的原因之一。
“宁伯伯,您不要骂思思,提醒一下就可以了。”江北看他眼底隐隐有怒气,心里多少有些不安,轻声提醒。
“我知道,我有分寸。”宁向天将那张作废的支票收起来,转身向外走,走了几步忽然又回头,犹豫了一下问:“思思给乔安然钱的事,是她主动告诉你的?”
江北点点头:“嗯,接过支票之前就给我打了电话。”
宁向天显然误会了,眼睛眯了眯,意味深长的说了一句:“挺聪明,三十万和你的身价比起来,确实有点少,如果做了江少奶奶,会翻几十几百倍。”
江北本就有些纠结,听到他的话愣了一下,还没反应过来,宁向天便带上门离去了,江北忽然反应过来,忙打开门解释:“宁伯伯,您误会了,她不是这个意思……”
宁向天回过头来,淡淡一笑,反问:“我没什么意思啊?北北,你想多了,赶快休息一下,准备参加晚上的宴席吧!”
江北还想解释,宁向天已经大步离去了,江北张了张口又闭上了。
宁伯伯和安然也不会有什么交集,解释了他也不信,不解释也无所谓,算了,还是不要越描越黑了,就此打住吧!
宁夫人接到宁向天的电话时,心里咯噔一声,有些胆怯,她对他的怕,从很多年前就开始了,这么多年只有增加没有消减,因为什么,只有她自己知道,不,还有一个人应该也知道!
“思思呢?”宁向天简单问候了一声,不动声色的试探。
“在弹琴呢!你找她吗?”宁夫人忙问。
宁向天淡淡的问:“我离开的这几天,你也没带她出去散散心?一个女孩子,也不要整天憋在家里,出去走走嘛!”
他的语气比较平淡,宁夫人松了一口气,轻声说:“她不想出门,说没意思,她还是想跟你去的,可是你偏偏不让她跟着。”
宁向天垂下眼眸,一手握着手机,一手握着自己的皮夹,从皮夹的夹层里掏出那半张照片,一边看一边问:“她这几天都在家憋着吗?也没出门?”
宁夫人顿了一下,哼哼哈哈的敷衍着:“没怎么出门,对了,你什么时候回来?”
“周日或者周一。”他简单说了一声,又提醒:“你给她留心着一些,她也不小了,该上心自己的婚事了,别整天缠着江北,江北和她不合适。”
宁夫人顿了一下,想替思思说话,可心里又不踏实,忙点点头:“嗯,知道了。”
宁向天张了张口,想提那张支票的事,又知道在电话里训斥也没有用,会被母女俩搪塞敷衍过去,便先忍住了,等回家之后,必然要狠狠训斥思思一顿。
宁家的独生女,他的宝贝闺女,还能嫁不出去?还能找不到好女婿?他不气江北不喜欢思思,因为感情不可以勉强,他气的是女儿在明明知道江北对她没有感觉的情况下,还一而再再而三做出一些过分的行为,他自己都忍不下去了,更何况饱受困扰的江北呢?
真正爱一个男人,是要为他着想的,而不是一再的逼他更害怕更讨厌自己,否则,执着就变成了搔扰。
挂了电话,走到窗口前,静静望向夜幕下的新缗市,心忽然就乱了。
喜欢一个人,是多久的事了?过了二十多年,他仍清楚的记得初见轻晚时的那一幕。
那时的他,从十六岁便父母双亡,高中没有读完就辍学在家,一开始到工地上去帮工,后来和一帮社会青年混在了一起,抽烟、喝酒、打架、滋事……好像除了嫖和毒,他什么都做过,所以至今他仍认为自己不是一个好人,真的不是。
这样颓废的日子,从遇见轻晚开始终结。他还记得那一天,从工地上收工后,他和几个哥们去吃了饭喝了酒,酒壮怂人胆,更何况他们并不怂?
有人提议去附近的中学那里等学生放学,也许可以顺便调戏下小女生,他犹豫着,被激将着也跟着去了。
叶轻晚是他见过的最好看的女孩子,也是他这辈子见过的,最单纯最温柔的女生。
当她和同学挥手告别拐上一条昏暗的胡同时,被他们拦住了,此起彼伏的口哨声吓的她脸色煞白,慌慌张张的想逃,却又被堵在了墙边。
那是一双怎样的眼睛,暗夜也无法遮挡的晶亮,圆圆的,带着惊恐和绝望,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却紧紧咬着唇,强迫自己坚强。
那一年,轻晚十七岁,他却已经二十二岁了,从来没想过,自己的人生会在他以为一团乌黑的时候,忽然迸发出绚烂的色彩。
他最先心软,不忍心看她的泪眼,伸出手挡住了所有的朋友,可是却被人推开了,因为那些哥们也没有想到,堵住的是一个这么漂亮的女孩子,酒后的他们,真的有些迷乱。
长长的胡同黑的望不到尽头,两边都是废弃的工厂,胡同尽头才有人家,偶尔有人路过,也见势不妙匆匆跑开了,她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
他后悔了,非常后悔,哪怕从一开始这便不是他本意,但是他毕竟也跟随了,这让他有深深的罪恶感。
在她的眼泪滑落的一瞬间,他站在了她的面前,宽阔的后背挡住了她的视线,也将危险阻挡在他的前面。
“好了哥几个,开开玩笑就行,她还是个孩子呢!让她走吧!咱们去打牌!”他笑着伸出一只手拦住了朋友,另一只手背后悄悄对她挥挥手,示意她赶紧溜。
轻晚震惊,呆了片刻便摸索着从一侧跑了出去,却被另一个男人拉住了手臂,她惊叫,激烈的反抗,一脚踢在了他腿上,还咬了他的手。
那人马上就怒了,一把抱住了她的腰,轻晚死的心都有了,却被向天狠狠一拳打在了那男人背上。
他吃痛放开了她,轻晚腿软的几乎瘫倒,向天怒吼一声:“还不赶快滚!”
她反应过来,跌跌撞撞的往前跑,那人要追,却被宁向天一把抓住了手臂,死死不放,那人回身,狠狠给了向天一拳,血从向天鼻子里流了下来,恰好轻晚一回头,看到了这一幕,她傻了,又不会动了。
向天死死抓住那人,还挡住了其他不甘心的朋友,怒吼:“看什么看,滚!”
她咬咬唇,转身拼命的跑走了,而向天和那人已经厮打成了一团,朋友的阵营也分成了两派,向天这边两个,对方三个,最后惨败的,却并不是向天,他打起架来是不要命的。
但是,他受伤也不轻,鼻青脸肿浑身青紫,几天都没出家门,朋友散伙了,工作自然也丢了。
第二次去诊所换药的时候,却遇到轻晚,那已是一周以后了,轻晚想报警,被母亲劝着放弃了,只是以后下了夜课,母亲会邀着相熟的邻居一起去接她一段,她倒是再也没有遇到过这种情况。
四目相对的一瞬间,他转身就走,背后传来她怯怯的呼唤:“哎,那个谁,你等等……”
他头也不回,背后却传来一声痛呼,他忙的转头,看到她以极其不雅的姿势趴倒在地上,他噗的笑了出来,她爬起来,红着脸狠狠瞪了他一眼,即便是生气的样子,眼神却依然是那样的柔和。
他从来就没见过哪个女孩子,可以温柔成这个样子,生气也不觉得有什么可怕。
她拍了拍身上的土,蹦蹦跳跳的走过来,他才发现,她是崴了脚,她看了看他狐疑的眼神,红着脸说:“那天晚上太害怕了,胡同里又黑,崴脚了,医生说得好几天。”
“真笨!逃命都不会,就你这样,还读什么书?那你脚这样怎么上学来着?”他的心跳忽然有些快,因为她走近的时候,眼睛眨啊眨的,那根根分明的长长的睫毛,眨的他的心有些慌乱。
“我跳着去!”她笑了,一笑起来眉毛都弯了,好看的他的呼吸都停顿了。
“谢谢你那天帮了我。”她悄悄看了他一眼,轻声说。
“没事,我本来也不是什么好人,我也是其中一员,你不告我就谢天谢地了,我走了。”他不敢呆下去了,感觉她就是一团白雪,自己就是一团黑煤球,他自惭形愧。
“哎!我知道你是跟他们一起的,但你是好人,我看得出来。”她在背后轻声说。
他笑了,转头看向她,歪头问:“你从哪儿看出我是好人了?”
轻晚指了指自己的眼睛,微笑着说:“眼睛!坏人的眼睛没那么亮。”
他又笑了,摇摇头:“笨蛋!瞎子呢?瞎子里面好人多着呢!”
她红了脸,忙解释:“我不是那个意思,反正吧,你救了我就是好人。”
他又笑了,心情大好,忽然觉得丢了活也不是什么太难过的坎,挥挥手:“赶紧看了医生去上学吧!好好学习天天向上,为人民服务啊!”
她又笑了,在他转身的时候轻声问:“你叫什么?”
他瞪了她一眼:“干嘛?去告我啊?”
她笑着摇摇头:“才不会呢!我是在想,该怎么回报你。”
他坏笑,又露出了一贯的邪邪的痞气,故意说:“那就以身相许呗!”
她的脸腾的红了,狠狠瞪了他一眼,扭过头,一蹦一跳的走了,再也没回头看他一眼。他苦笑一声,转身也离去了。
可是第二次见面之后,缘分好像忽然多了起来,他在街上闲荡的时候,总是能遇到她。
她上学,一蹦一跳的,远远看到彼此,都转过脸去装着不认识;她放学,又遇到了他,还是装着不认识。她哪儿知道,自从第二次见面后,他夜里就忽然睡不着了,脑子里老是她一蹦一跳的身影。
她的脚伤扭的还不轻,可是母亲要上工,没法照顾她,她只能早出门,跳着去学校,在第二次见面又隔了两天之后,她再跳出胡同,背后传来他的声音:“哎,那个谁,你去上学吗?”
她转头,见到又是他,遂轻轻点点头,他拍了拍自己身边的凤凰自行车,断断续续的说:“那个……我去……那个地方!就那儿……顺路经过你们学校,我带你一段吧!”
她犹豫一下,左右看看,他也左右看看,确定没有熟人的时候,她跳了过来,他牢牢扶着车子,先将她扶上了后座,自己又利落的跨了上去。
他骑车的技术不错,带着她,骑得很慢,但是很稳。她坐在后面,抬头悄悄打量他的背影,脸微微有些红。
头一次坐男人的车子,真有些不好意思。尽管在离学校门口很远的地方就下了车子,可还是遇到了熟悉的同学,那女生问:“轻晚,这是谁啊?”
她咳嗽了一声,认真的说:“我表哥,来看我妈,我不脚崴了吗,替我妈送我。”
他意味深长的看了她一眼,她却狠狠瞪了他一眼,示意他不要多嘴。
她就着同学的手像只兔子一样蹦蹦跳跳进校园,他在背后笑着喊:“表妹,放了学哥再来接你啊!”
她回头,红着脸又狠狠瞪了他一眼,赶紧进了学校,走了几步又回头看过来,却见他还呆呆站在原地,她笑了,暗自腹诽:“真傻!”
放学的时候,“表哥”果然又来接她了,她红着脸装作不认识,他却故意在背后叫:“表妹!”
她不应,跳的更快了,却差点摔倒,他骑车追了上来,故意大声说:“表妹,姑妈让我来接你,上车子吧!”
大家都在看,她越是不上越是有鬼,只好又悻悻的上了后座,趁人不注意,悄悄掐了他一把,他抽了一口气,笑容却愈发深了。
从那天开始,她伤脚的整个恢复期基本都是他接送的,只是晚上下了晚自习,为了不碰上来接她的母亲,她都是早早下车,只有一次,她没想到母亲会比平时走的远,多走了一条马路来接她。
她在看到母亲的时候慌慌张张的跳下车,他不认识她母亲所以没有防备,被她的动作整的摇晃了几下,一下摔倒在地上,她却已经在母亲看过来之前,没良心的蹦蹦跳跳的走了。
等他从地上爬起来的时候,听到她和母亲及邻居笑着说:“这是谁啊,那么大个人了连自行车都不会骑,够笨的!”
他红了脸,狠狠瞪她的背影,却不防备她趁着母亲没注意,悄悄回头,吐了吐舌头做了一个鬼脸,又装没事人,他的怨气瞬间便灰飞烟灭。
只是,尽管心里有些萌动的情感,他却从来没有说过,只是默默接送她,暗中保护着她,只因他知道,哪怕她不是天鹅,他还照样是一只癞蛤蟆,他根本配不上她,也给不了她好的未来。
但是,尽管有自知之明,却还是无法控制自己默默望向她的目光。
那时他还不知道,她也是……
曾经的好学生,因为多了许多心事,学习慢慢开始下滑,这让母亲有些惊慌,几次落了泪。父亲去世的早,母女相依为命,她是母亲唯一的希望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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