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公公见我们冲了进去,脸色不愉道,你们是何人,堂堂总督衙门,成了门口菜市场了嘛,连回事都不用,直接进来?
胡宗宪喝道,冯零感,这些人都是我属下,还轮不到你来教训。
张元敬上前,恭敬施了一礼,道,部堂大人,这些银子来路不明,您不能收啊!
冯零感冷笑道,银子来路明与不明,都是大明朝的银子,一样能填饱前方将士的肚子,如今前线战事吃紧,你总得作出个决断来。
张元敬有些激动,大声道,冯公公,我们江浙军在前线拼死拼活,你们不给支持不说,还在后面搞事情,捅刀子,实在是寒了我们胡家军的心啊。
冯零感声音陡然尖了起来,江浙军是大明的江浙军,不是你胡宗宪的江浙军,这位将军,你这么说,若论罪起来,恐有结党营私之嫌啊。
冯零感咄咄逼人,胡宗宪靠在太师椅上,眼睛微闭,一言不发。
很明显,朝堂之中,有人见不得他风光,以他名义跟江南人借钱,给江浙军打仗,就是吃定了胡宗宪为了抗倭,一定会接下这笔银子,如此一来就落实了他的罪证。我不禁摇头,六部之中,先是户部乱了,如今又轮到了兵部,接下来又是哪个呢?
场面有些尴尬,本来辞行之事,也说不出口。一阵沉默之后,忽然大厅内传来了哭泣声,顺声看去,却是督军冯零感正在抹泪。
胡大人,咱家从小就没了爹娘,为了吃上饭,被人卖到宫里,谁料却受尽了白眼,若不是干爹搭救,恐怕早已死在宫内了。好不容易混了个督军的差事,却又赶上了倭乱,一个督军不善,又是杀头的命,咱家的命真是比纸还薄啊。
我心说冯零感啊冯零感,你岂止是命薄,你名字也薄的很,而且是看不见的极致薄。这演技浑然天成,鼻涕眼泪,说来就来,声色俱下,看来在宫里待久了,个个是老戏骨,我是自愧不如。
说到这里,冯公公扑腾一声跪在了地上。
要知道,按照朝廷规矩,督军一职多由太监兼任,他们虽没有指挥权,却又报告权和弹劾权,同时又代表着皇上,所以各省总督一般都是敬而远之,眼不见心不烦。如今冯零感竟然亲自跪倒在地,这让在场的众人都傻了眼。
胡宗宪这时也不再装睡,连忙起身,说,公公使不得啊,使不得。
冯公公痛哭流涕道,胡大人,你心里苦,你不说,我知道。但为了江浙军,为了江南百姓,这五十万两银子,请您务必收下!
胡宗宪沉着片刻,一咬牙,道,银票我收下了。只要打败倭寇,将来就算背负骂名,我胡宗宪也认了!
张元敬、赵子理等人看得热泪盈眶,胡宗宪背负着极大的压力,收下了明知将来有可能置他于死地的银票,就是为了将倭寇赶出大明。
胡宗宪接连发出了几道指令,命令俞大猷、戚继光率领江浙军急行至松江府,要与倭寇在松江一代决一死战。
赵子理则立即前往应天、扬州、杭州等江浙买粮,第一批粮草要在十二时辰内抵达松江府,负责全部补给。张元敬是斥候军,负责刺探敌情,了解敌人军力部署等等。
两个时辰后,江浙军启程前往两百里外的松江府。胡宗宪不听劝阻,执意要去,倒是冯公公,见大军行动后,屁颠颠骑马回了金陵城。
我与徐若男约在松江府见面,于是与张元敬的斥候小队一路快马南下,前往松江府。一路经过海安、如东两县时,遇到大批难民,拖家带口,沿官路向内陆放下涌去。
不到一月时间,整个江南笼罩在倭乱的阴影之中。这与我们所在雁门不同,雁门与北周接壤,常年遭受北周骚扰,定北军早已与摸透了他们的行事作风,可以有效的预防。倭寇则不一样,如蝗虫一般,所到之处,寸草不生。
张元敬望着路上的流民,心中感慨,这些人为了躲避倭乱,背井离乡,却也不知能否生存下去。
我说这么多流民,朝廷难道不管嘛?
张元敬叹道,苏兄,你可知这半月一来,江南的米价涨了多少嘛?足足有五倍!原先一石米不过一两二,半月不到,竟达八两一石!
我说这种时候,朝廷赈灾的粮仓呢?我记得这些年,朝廷为了备倭,在江南设了十八个义仓,怎么大仓五万石,小仓一二万不等,这些粮食呢?
张元敬面露愤然之色,痛心道,整个江南官场已经烂掉了。以常熟仓为例,丰年储备了五万石稻谷,上月奉命去调粮,却只有连马都不吃的糟糠不足万石。胡大人震怒,执意要杀常熟知府吴为财,谁料那知府竟是朝中内阁杨阁老的外甥,写信前来求情,结果胡大人还是将他杀了。若说这次买粮之事与杨阁老无关,我是不信。
斥候军要赶在大部队抵达之前摸清倭寇底细,所以一路上快马加鞭,就连吃喝也都在马上解决。天亮出发,到了傍晚时分,就抵达松江府。
汪横率领的倭寇大军,几乎未遇到什么抵抗,就于昨日上午占领崇明岛。
这一招十分高明,本来以为战事会在横江港开启,若强行登陆,守城方占据地理优势,那么倭寇将陷入被动的场景,但他们只用了宫藏大佐的七八艘船,施展了个障眼法,绕路占领崇明岛。
崇明岛位于长江入东海之处,具有极佳的战略优势。进可沿长江西上进入中原内陆,退可向东逃回东海,倭寇能占领此岛,是极有战略眼光的。
松江知府罗有道已携带家小逃窜,守在松江府的只有守备常胜及驻军不足百人。张元敬派出斥候,沿途收集倭寇情报,如有必要,则渗透到崇明岛上,与大明军的卧底取得联系。
之前,倭寇沿江烧杀掳掠,多是得手后即退,朝廷定性为倭乱。如今占岛,这就不是普通的匪患,而是正式宣战了。
守备常胜向张元敬通报倭情,昨日凌晨,江上起了雾,天亮之时,忽然江面上来了数百艘船,迅速占领崇明岛,将岛上六百多渔民、村民俘虏。下午时,倭寇派出三支中队,约八百人,沿途洗劫了太仓、临江、重海三镇,抢夺物资粮食。
汪横、汪竖、汪直三兄弟并未在队伍中。这次倭寇带队的是井上、屋顶、渡边三位大将军率队,洗劫太仓三镇的是街上、桥下、田野三个大佐。
我问这些人姓氏怎么这么古怪。常胜常年与倭寇打交道,道,他们一般在哪里苟合,就就这么起名了。我哦了一声,不由哼哼道:在街上、在桥下、在田野中……
张元敬安排妥当之后,提议晚上要潜入崇明岛,问我要不要同去。我本要去找徐若男,可如今是军情远大于个人私情,于是拜托常胜守备,寻找徐若男下落,若能见到,则先邀到松江府内。
已是初夏,夜初之时,天空中起了大雾,水面上能见度极低。我与张元敬驾驶一艘小船,在大雾的掩护下,向崇明岛靠拢。
按照常胜的提示,我们将船停靠在一处隐蔽处,换回了当时在天狼号上的倭服,上了崇明岛。
由于我们在天狼号上带过,身上流露出来的气质以及说话,并未引起其他倭寇的注意,很随意的在岛上游走。
倭寇开始了狂欢,享受着抢夺来的牛羊、酒肉、美食,还有岛上的女人。惨叫声、哄笑声,不绝于耳,这里是地狱,这里也是天堂。
有两个倭寇,拖着一个村妇,当着众倭寇面将那村妇脱光,强行凌辱,其余众人在一旁起哄,那妇女不堪凌辱,一口咬掉了一倭寇的耳朵,那倭寇暴怒之下,用乱刀将那妇女砍成肉泥。
我看得怒火冲天,张元敬却将我拉住,摇了摇头。
我低声怒道,你是军人,为了胜利,做些牺牲没有什么,但我不同,我是捕快,是大明子民的捕快,我不能眼睁睁看着他们受难。
张元敬道,苏兄,我们是斥候,一切以军情第一,你若逞一时之能,贻误战机,江浙两省一百八十万百姓的性命,就葬送在你我二人手中。
我虽知他说的都对,可心中怒火却如何也压抑不下来。张元敬拍了拍我肩膀,说去岛西去瞧瞧,若能找到他们粮草供给之处,今夜此行,那就值了。
两人来到西边,西岸处,停靠着大约三百多艘战船,并不如起初想的那么多,若以此而论,这次岛上大约有六七万人。
这些船大小不一,张元敬数了下,其中有八十二艘配有火炮,这些船上有重兵把守,随时处于战备状态,若真开战,反应时间不超过一炷香。
过了大约两个时辰,整个岛上情况已经摸的差不多了,岛上大约有三万倭寇,战船上也有三四万整装待发,整个粮食补给,并未运上岛屿,而是在火炮后方的六艘货船之上。
我问张元敬,这些人明目张胆的占领崇明岛,不怕我们大明水师前来征讨嘛?
张元敬苦笑道,这些倭寇对我们大明朝廷的军队吃的太透了,别的不说,一万以上的兵力调动,要有兵部授权,总督与将领虎符,真开起战来,倭寇若不敌,逃个百八十里,出了各守备的防区,就一点办法都没有了。
我说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难道就不能便宜行事吗?
张元敬道,防倭抗倭,人人只求无过,不求有功,跨区调兵,就要请示总督,一来一往,也要几日,伤不起。
难怪三年前,三四十个倭寇在江浙一带流窜,一路烧杀,洗劫了十七个县城,最后扬长而去,据说皇上大怒,说了一句,江南官员,都没了卵子嘛。如此看来,也不是没有原因的。
正当我们撤退之时,忽然看到最大的那艘楼船上,有五六个倭寇,押送着一名女子,走了进去。
押送之人,正是徐若男。
我脑海中嗡的一声,星宿海内真气暴涨。
徐若男生出感应,向我看了过来,无意之间,冲我做了个手势,意思是稍安勿躁。
张元敬见我如同换了个人一般,有些不解的看着我。
我说,元敬兄,不如你先回去。
张元敬问道,怎么了?
我深吸一口气道,今晚,我要大开杀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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