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老夫人的样子,一定是认出了这块帕子,对不对?”
凌妙柔声问道,清婉的声音在静夜里听来,竟是带了几分的鬼魅。
她眉眼灵动至极,缓步上前将那帕子轻轻抖开展示在老韩氏面前。
动作轻柔,那帕子上的兰草便如同有风吹动,微微晃动。
老夫人便伸手去扯那帕子,凌妙轻盈地一个转身,退后了两步,看着老夫人睚眦欲裂的模样掩唇而笑。
“看来老夫人很喜欢这帕子呢!”
凌颂不明所以,双眉紧紧皱起,喝道:“你这是干什么?还不退下去,那是你祖母!”
他很是有几分孝顺之心,见凌妙竟对老夫人如此不敬,大为恼火。
只是这话,却叫凌妙不禁大笑起来。
“祖母?”凌妙笑的眼泪几乎就要落下来,“真的是祖母吗?”
若说之前老韩氏还有些心存侥幸的话,凌妙这话一出口,她便已经知道不好,心下一沉,坐在椅子上的身子便有些不稳。她本就是半边身体无法动弹,这一晃之下,险些就要摔下去。幸而凌颂离得近了些,一把扶住。
老韩氏心中有鬼,只抓住了凌颂的袖子,眼泪不停落下,嘴里哦哦呀呀,却说不出什么完整的话来。看着,极为可怜,倒像是凌妙欺辱了老人家。
“凌妙!”
凌颂怒道,“有话就说!哪里学来的这样阴阳怪气!你看看你身上,可还有一分一毫的侯门千金该有的贞静和婉!”
贞静和婉?
凌妙摇了摇头,只觉得亏得凌颂脸大,竟能说出这四个字来。
“父亲还是听我说完一个故事,再来指责我吧。”
在老韩氏惊骇欲死的目光中,凌妙轻轻开口。
“从前边城有户人家,几代从商。虽不能说富甲一方,却也是在边城里小有名气。到了上一辈家主的时候,便有二子一女,皆是嫡出。女儿长大了,因生得有些颜色,这商家人便都很有些心高气傲,看不中边城的人家。这一年,女儿出门遇到了登徒子被调戏。万分紧急的时候,女儿便跳了河以保清白。恰好就有一守军参将见到,将她救起。因是春日,衣衫单薄,二人肌肤相接,坏了女儿名声。因此商户便以此为借口,欲将女儿许配给参将。”
顾氏和凌颂都不是傻子,听到了边城商户几个字,哪里不知道我说的是谁?
一直以来,府中也好,京城也罢,都知道武定侯夫妻两个出身不高,一个寒门子弟,一个商户嫡女。二人当初因何结缘却都不清楚。
毕竟成亲那会儿,武定侯凌峰已经是参将,年纪轻轻前程大好,着实没有必要娶个商户之女。士农工商,在大凤朝商户算是下九流人家。哪怕是盐商皇商富甲天下,那毕竟在官身面前也要低上一等,更何况当时的韩家,也不过是小小边陲之地的一个经营的稍稍好些的商户罢了。
凌颂脸沉似水,只蹙眉打断了凌妙的话,“说这些有的没的做什么?没事的话,就回你的院子里去!”
凌妙这话可不光是在揭了老韩氏的底子,更叫凌颂感到颜面无光。毕竟有个商户的外家他也不是很有光彩不是?
“父亲不要着急。后边的话,只怕您会大吃一惊呢。”
凌妙不急不缓,完全无视了老韩氏挥舞着手臂要抓打她的疯狂模样,继续说道。
“那商女一朝飞上枝头,成了参将夫人。她命运两好,丈夫屡屡立下战功,一路升迁,最后竟然被加封爵位,成了武定侯。这位商女,也随之水涨船高,由边城一个小小的商户女儿成了一品的侯夫人。”
“只是才随丈夫移居京城,这位商女便发现了自己正面临一个危机。在京城,侯爷遇到了自己的青梅竹马,一位秀才的女儿。原本就是碍于名声不得不娶了商女的侯爷,见到了在守着望门寡的青梅竹马后,自然有些心动。只是,他倒是守着本分,并未有过多的想法。然而商女却觉得,那青梅竹马的存在着实碍眼极了。最叫她觉得要命的,是自己成婚数年,依旧没有产下一男半女。正在心急的时候,她的一个陪嫁的侍女却有了身孕。商女不算聪明,这个时候却听了哥哥的话,上演了一出假孕换真子的把戏。她对侯爷说自己有孕,侯爷大喜,只没几日便奉命出征了。这一去,便是整整的一年。等他回来的时候,孩子已经出生了——当然,这孩子是那侍女的亲生子。至于侍女,自然已经被商女暗中处理了。”
听到这里,凌颂脸色大变,整个儿人如遭雷击!
便是老夫人,浑浊的眼睛里也露出了绝望的神色,甚至不敢去看凌颂。
“有了孩子,商女本以为会叫侯爷一心扑在她的身上。只是,侯爷对青梅竹马却还有些少年时候的情意,暗中叫人对她多加照顾些。商女自觉青梅竹马着实是个威胁,索性一不做二不休,找了几个地痞去将女子绑走。等到侯爷救出了女子,她已经被几个地痞夺去了清白。绝望之下她几度寻死,侯爷日夜守候。他在几个地痞口中得知了真相,原本是恨着商女的。只是,他又念及长子,不忍揭露了商女的恶毒叫儿子蒙羞。索性,便只夺了商女管家之权,又将青梅竹马的女子迎入侯府做了贵妾多加宠爱。青梅竹马不久后便怀孕,侯爷先还有些怀疑这孩子来历,待到生出后,便知道必然是自己的儿子。又愧疚这孩子生而为庶子,知道了商女心狠手辣,便将他养在了身边,只盼着护他周全。”
“侯爷原以为,自己对青梅竹马母子两个多加爱惜疼宠,叫他们一生无忧,锦衣玉食,便足以补偿商女所做的一切了。然而他没想到的是,青梅竹马早就知晓了是谁害自己被人轮爆。她既恨商女阴毒,以此毁她清白,又恨侯爷冷漠,竟眼睁睁看她受辱,甚至叫她一生为妾,对着商女低头折腰。商女又何尝不恨她?二人侯府里处处争斗,直到侯爷再一次出征。大凤律例,大将出征,不得带家眷。侯爷便只带了当时只有几岁的庶子走,却将贵妾留在了侯府里。商女借着这一次机会,将贵妾毒杀。”
“侯爷数年未曾与商女有过亲近,他一走,商女在府中独大。她也恼恨侯爷给她的没脸,便和自己的一个表弟私通,有了身孕。幸而侯爷不在京城,她借着给母亲侍疾,住进已经搬来京城的娘家,偷偷生了一个女儿。当然,这女儿不能带回侯府来,只能留在了娘家。父亲,您倒是猜猜看,这之前的儿子是谁,之后的女儿又是谁呢?”
“不!”
凌颂愣了许久许久,才蓦然间一声怒吼,抬起手来便是重重的一掌,正落在凌妙的脸颊上。
“阿妙!”顾氏原本被震惊得无以复加,已然是说不出话来,因此反应慢了些。等回过神来,见女儿娇嫩雪白的脸上已经肿了起来,顿时便急了眼,大步过去狠狠地一推凌颂,怒道:“你疯了!”
按说,这一下凌颂完全可以避开。但他似乎是傻了一般,一动不动,被顾氏一推之下,竟然朝着后边踉跄了两步,险些摔倒。虽然下意识地扶住了桌子,但腰部却是撞在了四方桌的角儿上,剧痛传来,才唤醒了他的神智。
“你这孽障!”凌颂猛然爆发,指着凌妙骂道,“满嘴里胡言乱语,你中了什么邪不成!”
一边骂着一边四下里踅摸着,一低头便看到了桌子上摆得整齐的五子闹春彩瓷花瓶,也不管不顾了,抓了起来便朝着凌妙掷了过去。
顾氏大惊之下便往凌妙扑了过去,想要替她挡住这一下。
烛光下,凌妙眼睛微微一眯,眸子里闪动着一种晦暗不明的光芒。一把将顾氏推开,那花瓶便已经到了眼前。
暗夜之中,只听得一声瓷器清脆的碎裂声,以及顾氏的惊声大叫!
“阿妙!”
凌妙一手捂住了额头的伤口,却依旧有一道血痕顺着她的脸颊缓缓流了下来。灯光下看来,她容色如冰似雪,面颊细白,如最好的羊脂玉,却衬得那道血色更加触目惊心。
“你这孩子!”顾氏又是心疼又是愤怒,慌手慌脚地找到一块儿雪白帕子按在了凌妙的伤口上。见那帕子瞬间便被血浸透,顿时慌了神,大喊,“来人!”
外头的丫鬟们一拥而入。见了这般情形也都是大吃一惊,七手八脚地上来,却被凌妙一抬手止住了。
“出去!”
丫鬟们面面相觑,又都默默地推到了外间,心下却都对凌妙大为感激——在侯府里待的久了,自然也都不是蠢的。今日夜间这几个主子,先是夫人失魂落魄地回府,下人之间早就偷偷传开了。晚间侯爷又怒气冲冲来到了梧桐苑,接着便是争吵,又有二小姐和老夫人等先后到来。这里边的事儿,可不是下人们该听的。听的越多,到时候如何死都不知道!因此凌妙喝令她们出去,这些丫鬟们非但没有半分的不满,反而都心中暗暗感谢凌妙。
凌妙似乎完全感觉不到疼痛,一双眼睛亮得惊人,直直地盯着凌颂,如桃花般的红唇微微勾起,吐出的话来叫凌颂心下冰凉。
“父亲不相信吗?”她将手里的丝帕掷到了凌颂的面前,“看看吧。这就是当初她留在娘家,生下女儿的证据!”
这个“她”,自然是直老夫人了。
老韩氏从未想过有一天,这段往事竟会被人揭开。她自觉做事还算缜密,与表弟生下女儿那年,就连凌颂,也不过是个无知稚子。凌妙这小丫头,又是从何处知道?
凌颂颤抖着手,捡起了那块儿丝帕。这手帕的料子极好,一看便知道是官用。素色底子,上头绣了几支摇曳生姿的兰草,正暗合着老韩氏的闺名,如兰。
“这算什么?只凭着一块绣帕……”
凌颂坚决不肯承认凌妙所说。然而内心深处,却又有个声音在不断地提醒自己,这是真的!因为只有这样,才能解释为何老韩氏从小就那样疼爱韩丽娘,甚至在她父母尚在的时候,便将她接到了侯府里来养活。韩丽娘从小长在侯府中,一应的吃穿用度从来都是按照侯府嫡出小姐的例来。莫说凌颢这个庶子,便是他这个世子,都要靠后些。
也唯有三老爷,待遇才将将地与韩丽娘比肩。
也只有这样,才能解释为何老韩氏在韩丽娘新寡后,连热孝都等不了,便将人接回了侯府。对韩丽娘的女儿,比对待自己的孙女们还要好!
他僵硬着脖子,缓缓转头,看向老韩氏,嘴唇颤抖了好几下,才勉强从喉咙里挤出了几个字,“母亲,您……说句话啊!”
最后几个字,却又是用尽了力气吼了出来。
老夫人泪流满面,偶尔睁开的眼睛中便是对凌妙满满的恨意。
“不……不是……”
凌妙觉得额头有些抽痛,然而这种痛却叫她更加的清醒。只看着老韩氏微笑,笑意冰凉,“您自然是要否认的。然而也并没有什么用处,我既然说了出来,便是有十足的证据。当年,您只以为那侍女牡丹死了吧?”
老韩氏蓦然睁大了眼睛,眼中都是骇然。
“死,死了!”
凌妙笑着摇头,“可惜,她还活着。不但活着,也还记得您是如何在她才生下了儿子,便亲手将一碗毒药灌进了她的嘴里。更记得,又是如何叫人去追杀她被遣出府收租子的男人。哪怕是韩家,您怀着那女儿的时候,也并不是没人知晓。但凡行事,便总会有痕迹。您或许可以瞒了一时,却瞒不过一世。报应,终究回来的。”
她一字一字,语速极慢,却又极为清晰地传进了老韩氏和凌颂的耳朵里。
“当初我就奇怪了,按说我才是您的嫡亲孙女,您便是偏心,也总要有个亲疏远近。韩丽娘不过是侄女,却在府中处处被您捧着,甚至她要毁了我的名声,毁了侯府的名声,您不但不加阻拦,反而处处和她一起设计陷害我,我便知道,在您的心里,我只怕还不如个外人。可究竟为什么呢?”
凌妙叹道,“原来,我也真的不是您的亲人。我与您,或者说我父亲与您,根本就没有任何的干系。父亲他不过是个下人的孩子……”
“够了!”
凌颂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盯着凌妙,“你到底想要怎么样?”
他并不傻,看老韩氏的模样,再想到从前她对韩丽娘母女的种种,他相信凌妙所说的便不是全部的真相,也不差了多少。但是凌妙选择在这个时候说出来,恐怕是有所图。
“你想如何,便直说吧。”凌颂眯起了眼睛,“但是阿妙你要知道,我是你的父亲,这一点是无论如何不会变的。你是我的血脉延续,我好,你才能好。有我在,你便是侯门的千金小姐。若我不是这武定侯,你想一想自己的结果,可还会有什么世子公子对你另眼相看?”
“这一点不用父亲操心。”
凌妙之前铺垫了这么多,便是为了这一刻。凌颂自私,她早就知道,涉及到了他的身份利益,只怕她提出任何事情,凌颂都会毫不犹豫地答应。
“母亲与你和离,我要随母亲走。”
她斩钉截铁地说道。
顾氏一捂嘴,眼泪便落了下来。
凌颂痛苦地闭上了眼睛,额头上青筋暴起,显然是在努力压抑着心中的火气。
良久,他才睁开了眼,死死看着凌妙,“和离。你可以随着顾琬走,但是凌肃要留下。你说的那些证据,也要留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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