灰暗的光芒自远方袭来,沉闷的乌云黑压压的笼罩着整个天地,伴随着铁灰色的阴影,清晨已经悄悄的苏醒。
无名荒地已经被染红,战场上衣着褴褛的贼匪和装备精良的兵丁混杂在一处,放眼处都是他们的尸体。沉闷的贼匪缓缓的走在人群中,收敛自己同伴的尸体,碰到没有死掉的就拖到一边,有些人可能是有至亲死掉了,发出绝望的狂吼,挥舞战刀肢解着尸体。刀光中没有惨叫,浓重的血腥味冲天而起,每个人的眼里都是一片血红,都是死亡。
食腐的乌鸦在天空中盘旋,叫得令人毛骨悚然,地上血海般的残酷场面印在它们的眼里,却是一场美味的早餐,能够让它们好好饱餐一顿。
战斗在日出之前就已经结束,官兵中的兵丁已经完全溃败,不见了踪影;家丁们的建制相对完整,但也趁着夜色退回了安州。
被陈铁龙临死前杀掉的张志德,是这支联军的首领,他一死,兵丁无人收拢,卫所兵也就相当于没有了战力。而家丁们却是在等待老爷们的指使,是否继续进攻白洋淀。
贼匪的损失同样惨重,在曹鸣雷手下骑兵和卫所骑兵的追杀下,仓促间白洋淀的贼匪就像是慌不择路的牛羊,完全被骑兵切割屠杀,贼匪在陈红燕的指挥下一直且战且退,战线向着白洋淀的方向推动了三里,留下无数残破的尸体。
最后一千余匪军,只活下来五百余人,其余皆是死在逃跑的路上。
无名的山坡上,替天行道的大旗下,陈红燕立马眺望,身穿铁甲的赵友林与她并肩。
“官兵还会回来吗?”赵友林转头看着陈红燕,眼里有些担忧。
“不会。”
“这么肯定?”
“至此一战,我们已经元气大伤,保定府大户们的目的已经达到了。而张志德一死,官兵群龙无首,根本没有实力进入白洋淀作战。要不了几天,大户们就会把家丁全都调回去,而官兵也会灰溜溜的离去。”
“我们还有五百人,他们就不怕我们展开报复?”
“他们当然害怕我们的报复,但是不会让家丁作为主力进入白洋淀的,那样做最后只可能家丁损失惨重,将功劳白白的给了官府。这种亏本的买卖,大户不会干的。”陈红燕目不转睛地盯着远处沉寂的战场,看着那里一个个火堆。
“这样说,我们赢了!陈大哥成功的保住了白洋淀。”
赵友林终于如释重负的长舒一口气,笑了起来,他转头看着陈红燕,道:“现在,你就是白洋淀新的首领,代替你哥哥。”
陈红燕不仅仅是陈铁龙的妹妹,也是悍匪陈铁龙伙的二当家,白洋淀近万流民心中的活菩萨,所有的人对她十分敬畏。
整个白洋淀的人都知道她不是一个简单的女人,聪明睿智,及其有手段,陈铁龙短短数年就能成为白洋淀第一大匪,就是因为有她在其中出谋划策。她不仅漂亮刚强,还收容流民,广施恩惠,将白洋淀所有义字当头的悍匪都收拢起来,制定了劫富济贫的规矩。
这样一个女人,要是被自己得到了该多好。
赵友林心里一震,悄悄的看了一眼陈红燕那张精致的面容。
两人都有自己的心思,场面沉默了片刻。
“结束了,走吧。”赵友林开口道。
陈红燕却是没有任何动作,她的目光从刚刚说话开始就没有移动,明明不是无神的呆滞,却让人感觉到一种悲伤。
“没有结束。”低低的喃喃声。
“什么?”赵友林回首看了过来。
“没有结束。”陈红燕面无表情的重复,“大户们担心我们的报复,一定会的。但是他们不可能派自己精心打造的家丁来攻打白洋淀,虽然白洋淀已经元气大伤,但是还是会给他们造成很大的麻烦。”
赵友林没有说话,静静地听着。
“但是他们不需要打下白洋淀,因为白洋淀对于他们没有任何用处。给与他们麻烦的只有我们这群劫富济贫的贼匪,只要我们消失了,白洋淀出现其他的贼匪也是可以的,以为他们明白,没有信念的贼匪是无法威胁到他们的利益的。”
“你是说他们会买通逃走的贼匪,让他们回来杀掉我们?”
“是啊,他们用不着自己动手,只要有钱,会有很多人愿意杀掉我们。”
长久的沉默,赵友林悄悄的看着陈红燕的侧脸,突然像是下了什么决心一样,开口道:“红燕,我会帮你的,帮你打退他们。”
没有回答,四周陷入长久的寂静,像是粘稠的水裹住嘴鼻一样,窒息在湿润的空气里。
赵友林有些失望。
马蹄声传来。
赵友林猛地抬头,警惕的看向北面,一骑黑马的剪影沿着山林的阴影飞快地逼近,像是天地之间孤独奔跑的凶兽一样,踩碎那凝固的世界,从异域里出现。
陈红燕的心像是被提了起来,按住刀柄的手不由得颤了颤,竟然忍不住带马前进一步,迎接这个黑马背上的人。
赵友林抽出了腰刀,看着那骑手勒住了战马,露出一张年轻刚毅的脸,赵友林曾经见过他,那是在聚义堂让陈铁龙撤退的李毅,他就像是钢铁锻造的刀锋一样,在贼匪之间自如的说谈,身上的寒意刺的所有人都不敢怠慢。
可是此时,他只是静静的看着陈红燕,用温和的眼神,一句话都没有说。
“我们损失惨重。”
李毅点了点头。
“白洋淀逃走的人会回来的。”
李毅再次点头。
“他们会想要杀了我。”陈红燕语气有些发颤。
“他们杀不了你。”李毅终于开口。
“可是我哥哥死了。”
“有我在。”
这次是陈红燕点点头,脸上露出如释重负的神情,一踢马腹飞快的离去了。
李毅静静的看着离去的身影,拭去脸上的水珠,脸上露出冷厉的杀意,谁都能看出来,他现在就是一头愤怒的老虎。
夜幕消退,密林的阴影更加幽深,赵友林缓缓抬起头,转头离去。
前哨人马驻留在木寨之中,李毅骑着战马跟着陈红燕去安抚白洋淀流民,也是从中招募一些贼匪。昨日一战,贼匪只剩五百,其中一百重伤,估计活不下来一成,所以白洋淀贼匪如今不足五百。
而此战之后,除了王奎和赵友林所部,其余贼匪头目全都返回山寨,所以陈红燕手下不足两百人,急需人手。
李毅跟着陈红燕路过两个聚居地,里面的帐篷、木屋浩浩荡荡的铺满了数百亩的土地,可想而知里面居住着多少人,但是让李毅惊讶的是,里面井然有序,安置合理,倒是十分平静。
陈红燕在旁边解释,每个聚居地皆是墨者指挥流民搭建,水源、排泄等全都考虑到,又有专门的墨者带人管理,所以虽然人数众多,但是里面干净整洁,十分平静。
墨者,是一个奇怪的团体。
李毅忍不住好奇心,问道:“墨者……也就是你们这样的人,有很多么?”
“加在一起有很多,但是活下来的太少。”
“为什么?”
“你是问为什么死?”
李毅点点头。
“我们叫做义之所在,虽死亦往。”陈红燕想了一下,道:“你们可能会认为是多管闲事吧,就像是街头看到了有人被欺负,一定要上去阻止。你知道的,我们这些人总是怪异,到处帮人,结果惹了一大堆仇敌,被帮助的人却转眼间成了看热闹的闲客。你说好笑不好笑。”
李毅看出了她脸上的落寞,世道崩坏,人心不古,舍生取义的人全都被认为是傻子了,这对于他们该是多么大的打击。
他指着聚居地,道:“要没有你们,他们会死吧。”
“就算有我们,他们还是可能会死。逃走的贼匪都是黑豹一样的凶恶悍匪,他们回到白洋淀,我阻止不了。”
“你怕了?”
陈红燕沉默了片刻,点了点头。旋即,脸上突然出现两团红晕。该死,怎么这么轻易就说出了心里话。
“但是你会束手就擒吗?”李毅认真的问道。
陈红燕摇了摇头:“我会以墨者的身份死掉,舍生取义,虽死犹荣。”
“那么我会帮你的,等他们回来,不是只有你自己面对。”
李毅微笑的看向陈红燕,这使得她的脸颊更加红了。
“天气越来越热了。”
陈红燕满脸羞恼的跳下马匹,道路两边的流民似乎都认识她,高高的挥手打招呼,还有几个幼童跌跌撞撞的跑过来,抱着她的大腿大声的叫着姐姐。
两人一路巡视,身后跟着五十多位青壮,他们都是愿意跟着陈红燕为匪的人。
其中还有一段小插曲,有几个青壮在田地里干活,被长辈叫了回来,要求他们加入陈红燕伙。但是这些汉子却以良善人家,不能成匪为由,拒绝了,陈红燕也就要放弃,没想到那几人的家中长辈纷纷训斥,要他们报答陈红燕收留的恩情,恩情不报,妄为人。那几个青壮这才答应。
分别之时,那些长辈更是教导他们一定要唯命是从,不要忘恩负义。
恩和义,也是深入百姓之心的。
其实白洋淀周围良田许多,只是因为一直是贼匪为患之地,才荒芜下来,这些年陈红燕派人指挥流民开垦,已经初具规模。
李毅一路走来,可见广袤的田野里,老者、青壮、妇人、孩童四处忙碌着,牵牛扶犁、播种撒肥、挥锄割草,与白洋淀外人烟稀薄,田地荒芜的景象十分不同,只觉得生机勃勃,使人眼前骤然一亮。
当天晚上,李毅就告辞离去,回到了安新。
而陈红燕在王奎、赵友林的协助之下,招募三百青壮,实力稍有补充。
第二天一早,张三就前来禀告,说是李文升连夜召集了保定大户,商议了许久,最后一脸怒气的送客,弄得不欢而散。而安州的官兵清晨就已经退回保定城,家丁们各自回归,这场剿匪行动,已经宣告结束。
李毅听着这些情况,没有任何的表示。
这次战斗卫指挥使张志德被杀,七百官兵身死,已经算是打败。保定大户可以说是无所谓,只要能够重创一直给他们带来麻烦的义匪,无论谁死了对他们都没有影响。
但是李文升不行,作为一府的行政长官,无论怎么样,一个卫指挥使的死都会影响他的仕途。这对于想要成为京官的他,是一个沉重的打击,怪不得要求官兵继续围剿遭拒后如此气愤。
担心仕途的李文升,群龙无首的卫所兵,运筹帷幄的大户,即将返回的白洋淀贼匪,还有陈红燕这股义匪。
想着接下来这场战斗的角色,李毅微微有些头疼。
因为无论哪一方,人数不多的勇营都没有实力正面应对,想要帮助陈红燕,就只能另辟蹊径。
摩挲着太阳穴,李毅陷入沉思。
他觉得自己应该去趟府城了。
一大早,李毅就在李四的跟随下去了保定府,进入城里,就要牵着马行走。因为灾荒已经过去,流民该死的已经死了,没死的也有了活下来的办法,城里很热闹。
与往常一样的是,买粮的人依然很多,街面上熙熙攘攘的,不时有叫卖的人从身边路过。
早上就在马背上啃了两个馒头,李毅看看旁边有卖馄饨的,但是摸摸钱袋,发现自己身上没带一两银子。
虽然自己是安新四千多人的首领,仓库里的银子已经数以万计,但是他的身上一直没有装银子。在乡下的地方,根本用不着,平日里在饭点去打饭吃,什么东西都不买,就算需要,使用功绩就行了。
现在一下子从一个世界到了另一个世界一样,发现自己是该装些钱了。
两人走进了一间茶馆,刚刚要进去,门口迎客的伙计就眉头一皱,上前先陪个笑脸,然后开口道:“两位爷,是吃饭还是听曲啊?”
李毅道:“我们喝茶。”
说着就要往里面走。
但是那伙计竟然右腿一迈,挡在了两人的前面,脸上的笑容已经淡了下去,但还是恭敬道:“不知两位想喝什么茶?”
“我们喝什么茶进去后再说,你这人好没道理,竟敢拦我等的路。”李四气愤不过,开口道。
他的声音及其响亮,使得周围的人纷纷望了过来。
伙计还想说,就听到酒楼门口的掌柜大喊:“狗子你在做什么?竟然敢拦两位客观的路,小心你的狗腿。”
说着快步走来,上下打量了李毅和李四一眼,脸上的不屑一闪而逝,反而一脸客气道:“两位客官,手下人不懂事,你们勿要恼怒。想要什么茶店里尽管选,可是不知这银子,有没有忘了带。”
银子?李毅望向李四,却见他摇摇头,示意自己身上没带,而自己身上也是没有银子,这下可是好不尴尬。
他拱手道:“这位掌柜的,我们哥俩前来会客,来的仓促,没带银子。但是等朋友前来,一定将银两交予你。”
“哟,敢情你们是想吃白食啊。”旁边的伙计幸灾乐祸喊道:“我就见你们俩一副穷鬼样,就没什么钱。敢来我们聚香园吃白食,我看你们是活腻歪了是吧?”
“你这人怎么这般说话,我们是说朋友来后付账,谁说吃白食了?”李毅压下心里的怒火,不悦道。
“不要废话。”掌柜面无表情的道,他本来见李毅两人衣着破旧,一副泥腿子的打扮,就以为不是流民就是乞丐,现在听到没有钱,脸色顿时沉了下来。
掌柜不耐烦地说:“今日老爷我还要招呼客人,忙的要死,没什么心思与你们计较!识相的就快点滚,以后不准靠近酒楼,不然我叫人打断你们的腿!”
李毅面色一沉,没想到这掌柜的竟然如此恶劣,道:“我等真的是来喝茶等人,银子少不了你的,你不要太过分!”
“怎么,你们这两个叫花子还想要硬闯?马上给我滚!听到没有!”掌柜根本不相信李毅的话,他如今已经认定这两人是闹事的叫花子,满心的厌恶。
旁边的李四难奈不住,伸手拽住那掌柜的衣领,怒声道:“你这老狗,狗眼看人低。我们安新的银子多的是,买下你的酒楼都够,竟然小看你爷爷。”
说完便要打。
旁边的伙计一看表忠心的机会来了,连忙上前抱住李四的手臂,大喊道:“不好了,不好了,乞丐逞凶伤人了,大家快来啊。”
他身材矮小,在虎背熊腰般的李四面前,就像是幼童挂在树上一样,这般大喊大叫,可笑到了极点。
李毅上前阻止李四,道:“既然如此,我们就不进去,在门口等待吧。”
李四气愤不过,还想上前再打,但是被李毅拦住,哪里挣脱的了,只好蹲在一旁生着闷气。
那掌柜的回过来神,轻蔑的看了他们俩一眼,道:“算你们识相。快点给老爷滚开,不然叫来衙役,将你等全都投进大牢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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