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瑾领着美伽巴佐斯在城里再次进行大肆购买书籍,无论是天文地理还是文学游记、历史人文,崔瑾都买下许多。不能走遍波斯,那就从书本中了解吧。比如经过前面各国,他便买了许多书,一边进行翻译。以后,这些书籍都可以进行大量印刷,让大唐人也能了解外面的世界,不至于成为妄自尊大的井底之蛙。
崔瑾颇为喜欢美伽巴佐斯,谈吐文雅,气度不凡,又知进退。至于那个老仆,已让人好好替他诊治,即便以后痊愈,也做不得重活儿。而那小男孩玛尔多纽斯除了让他学汉文外,便是做端茶送水的事儿。
据美伽巴佐斯言,他父亲原是商人,也算有些家底,可面对战争,万贯家财一朝成灰烬,父母皆亡,奴仆逃窜,唯有主仆三人得以逃生。他说,自己很幸运,遇到如此心善的主人,不仅愿意将他三人一并买下,还给予如此好的待遇。崔瑾暗道,自己真是心善么?若真的心善,在奴隶街见到那些站在高台上一脸死寂悲凉被人评头论足像牲畜一般买卖的人,就不会只是淡漠地转过头,而后心如止水地慢慢走过。这一路上,看得多了;这些年,经历多了。甚至,直接或间接死亡在自己手上的人命已数不尽数。他举起双手,如此修长白皙,却早已沾满了血腥。若是过去,自己连鸡鸭都不曾杀过。过去,那遥远的过去,逐渐模糊不清了。偶尔半夜醒来,只道那前世的三十余年,不过是一场梦境。
美伽巴佐斯淡淡地回忆着严厉的父亲、温柔的母亲,回忆着那美丽的后花园,回忆着书房里柔软华丽的地毯……蓦地醒悟过来,忙跪下请罪。
崔瑾轻轻地叹了口气,拍拍他的肩:“将过去的美好留在记忆深处,人啊,总不能回头看,而要不断地向前走。所以,就将过去的一切苦难当成人生一份弥足珍贵的经历,努力地活下去,努力地活得更好,如此,方不负自己所受的苦所流的泪。”
美伽巴佐斯跪伏在地,双手捂着脸,大滴大滴的泪水从手缝中滑落。他以为自己会被狠狠责罚,就像过去自己家中那些奴仆做错了事会被责骂一样。他家虽对奴仆不会无故责打,但也管束极严,但凡违反规矩,便会惩罚,绝不姑息。而自己刚才在主人面前说那么不讨喜的话,就像是在留念过去怨恨现在。
“好了,起来吧!”崔瑾不喜有人在自己面前哭哭啼啼,特别是男人。“在旁人面前,不必再提过去。”他提醒道。
“谢主人!”美伽巴佐斯抹抹眼泪,拜了拜,起身。
崔瑾又道:“吾出身博陵崔氏,乃大唐世家之首,规矩甚多,你们好生学汉语,过阵子让知书给你们讲讲家规。”
美伽巴佐斯忙点头称是。如今,自己再也不是一个中等商人家的大少爷,应当认清自己的处境。随即,他脸色一白,心中纠结犹豫着,终于咬咬牙,“扑通”一声再次跪下:“主人,奴仆有一事隐瞒了您,求主人宽恕!”
崔瑾皱了皱眉,淡淡地道:“说!”若不是极为严重之事,放过也未尝不可。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过去,也有自己的秘密,只要不是原则性问题,只要不是危害到自己及家人,何必追根溯源?
“主人,是,是玛尔多纽斯,他是……”美伽巴佐斯抬起头,满脸的恳求。
“是什么?”崔瑾一愣,随即问道,“她是女孩儿!是不是?”
“是,她是奴仆的妹妹阿尔杜司托涅。在逃往的路上为了免得麻烦,所以奴仆剪短了妹妹的头发,让她装扮成男孩儿。这是奴仆之错,求主人责罚!”美伽巴佐斯深深地俯下身。女奴的价钱比不上男奴,何况还是五六岁的女孩儿?
崔瑾这下子真是要头疼了。只关注美伽巴佐斯了,倒是没有留心那个瘦弱腼腆的小孩儿,更没想到会是女孩子。若是让柴绍等人知道,必不会让她上船。古代航海,除了客船之外,运兵运货的船只,是不许女性上船的,说是“有女同行,航行不利”。比如明朝时期,郑和下西洋,为了解决官兵缝补问题,他便特别造一只小船,船上载着几十个老年妇女,专门做针线活儿。而在大船上,也是不允许女子上去的。虽然阿尔杜司托涅只是小女孩,但让别人知道,肯定会引起轩然大波,即便是自己也压不下来。
崔瑾拍了拍额头,垂头看着美伽巴佐斯,只见他满目惊慌,轻轻叹了口气,要么全都不要,要么留下阿尔杜司托涅。“罢了,此事切切不可告诉任何人,千万叮嘱阿尔杜司托涅和泰欧斯,切莫让人看出破绽。否则,即便是已经行在海上,或许都会将阿尔杜司托涅抛下。”虽然崔瑾没有这种忌讳,但也不能犯了众怒,得不偿失。好在阿尔杜司托涅年纪尚小,只要不被人瞧了身子,别人也不会看破。
美伽巴佐斯连连点头,千恩万谢。崔瑾也不由感叹,这当兄长的也算尽心尽力了。若是自己遇到此事该如何?随即摇头,若是自己,早就做好万全准备,找好退路,哪里会让自己的家人落入那等境地?他又想到昆仑奴,大多数是东南亚一带的土著人。随着爪哇等地被大唐占领,众多土著人或是用于苦力,或是沦为奴隶。而那些来自非洲的黑人奴隶,因体壮如牛,性情温良,踏实耿直,甚受贵族豪门争抢,只是数量极少。在波斯奴隶市场,他倒是见过一些,也不知是何处沦落到此地的。
“走,咱们到奴隶市场去买几个黑人!”崔瑾招呼着向导阿尔塔巴诺斯,那里他熟悉。
阿尔塔巴诺斯连忙狗腿地在前面带路,这事儿他最积极,因为每领人买一个奴隶,自己就有一定的佣金。再次踏进司美迪斯的大院儿,老头儿无比热情地迎上来,连连行礼,让到一个布置豪华的房间内,端上自己舍不得喝、来自大唐的茶水。听到崔瑾要求,令人将十余名老老少少非洲黑人僧祇奴带上来。崔瑾仔细打量着,这些僧祇奴均赤裸上身,下著破烂短裤,个个健壮高大,看上去极为温顺。在若干长的历史上,黑奴一向是被欺压买卖的对象,就因为他们的温顺忠诚。
后世非洲语言主要有四个语系,近千种语种,崔瑾仅会肯尼亚官方语言,那也是经过不断演变,与如今的非洲语言完全不同。“司美迪斯,其中可有听得懂波斯话的?某要求年岁不可太大,既身体健康、老实忠厚、做事勤快,又要聪明伶俐、吃苦耐劳。”崔瑾提出要求。崔府的奴仆都会识文断字,若是脑子太笨拙,教授起来太过麻烦。
司美迪斯眼珠一转,虽然他也不会非洲语言,但作为资深奴隶贩子,自然有一套挑选奴隶的法子。一阵呵斥,令僧祇奴叽叽咕咕说话,表示不是哑巴,又抬胳膊捏腿,显示颇有肌肉,最后让唤来管事询问情况,最终推荐了六个僧祇奴出来,最大的不过二十几岁,还有一个看上去颇为机灵的小男孩。司美迪斯呵呵地媚笑着,指着小男孩和紧紧搂着他的男子道:“这是父子俩,若是贵人能一起买下,倒是一桩美事。”
那位黑人父亲连忙憨厚地笑,举了举胳臂,拍拍强壮的胸脯,嘴里叽咕说着话,又捏着小男孩的小胳膊细腿儿,以示健康无病。
崔瑾观察着这些僧祇奴的神色,特别是眼睛,俗话说,眼睛是心灵的窗口,奸忠善恶隐藏其中。最后,不仅将这六个僧祇奴全都留下,还挑选了四个一二十岁的年轻黑奴。这些黑奴流落他乡,唯有依靠主家,只要悉心培养,其忠诚度比其他奴仆还高。
哎哟,大手笔啊!司美迪斯乐得差点跳起来,眼睛笑得成了一条缝隙。他连连搓着手:“哎哟贵人着实有眼光,将小人手里最出色的奴隶都挑选走了。这些黑奴都是辗转万里,穿越沙漠丛林大河,通过不同的人才落到小人手里,所以这价钱嘛,肯定比本地奴隶要高一点……”
崔瑾冷冷地看着他,他不由止住话,在那冷清无情的目光下,他只觉得似乎被剥得一丝不挂,甚至连隐藏在灵魂深处的肮脏邪恶都被看得透彻。他终于不安起来,搓着手,缩了缩粗壮的脑袋,求救地看向阿尔塔巴诺斯。阿尔塔巴诺斯叹了口气,这老司美迪斯真是老糊涂了,居然想敲竹杠。“老司美迪斯,你就痛快些,说个价钱来,贵人明日就要离开波斯了,你若舍不得卖掉这些奴隶,不是白白浪费粮食吗?”阿尔塔巴诺斯笑呵呵地打着圆场,一边使劲给司美迪斯挤眉弄眼。
司美迪斯一听,心里一阵挣扎。价钱高了,人家不肯要,价低了,自己又要吃亏。这些非洲黑奴可是费了好大劲儿才买到的,亏本的生意谁都不愿意干。但是,如今阿拉伯人在波斯境内横行霸道,虽说战火一时半会儿还烧不到此处,但结果谁能料到呢?自己手里还剩下这么多奴隶,得赶紧卖掉,然后便搭海船举家搬迁到邻国,甚至更远更安定的地方去,免得像美伽巴佐斯那样,家破人亡,最终不得不卖身为奴。罢了,罢了,就少赚点吧!他怀着极为痛苦,极为纠结的表情,艰难无比地伸出四个手指:“贵人是来自大唐的使臣,便是小人最尊贵的客人,加上是老朋友阿尔塔巴诺斯带来的,自然不敢欺瞒贵人。”
崔瑾瞟了一眼,淡淡地道:“四个银币?”
司美迪斯一愣。
房遗爱扑哧一笑,懒懒地道:“如此黑的皮肤,怕是晚上就看不到人影儿了吧?小十三郎,你买这些奴隶作甚,既不会中原话,又不能识字,还得派人教他们说话写字,着实太浪费精力。”
李治也道:“可不是嘛,除了那眼珠子和牙齿,一到天黑,你简直可以忽略这些人,一不注意,便会吓一跳。表兄,还是不要了吧?若真想下人忠臣,还不如在家生子中找;若看中他们的身强力壮,干脆我从王府中选一些护卫送给你。”
崔玦虽说不知兄长为何要买这些黑炭般的僧祇奴,但一直秉承信任、坚决信任的原则,自然是不会反对兄长的决定。他笑嘻嘻地道:“既然是千里迢迢送到此处,也是花费了巨大精力和财力,表兄,罢了,就给他二十个银币吧。”
转过脸,崔玦板着脸极为严肃地道:“司美迪斯,吾家兄长能在你处买奴隶,是你上辈子修来的福分。兄长不过是看着这些黑奴着实可怜,所以才想给他们留一条生路罢了。若是你执意要卖个高价钱,哼哼,吾等虽然不缺那一点儿钱财,但绝不会纵容你赚取这些黑心钱!”年纪虽小,但那冷厉的气势却让司美迪斯不由退后数步。
二十个银币?要亏到波斯湾去了。司美迪斯自然是不肯的。自己从别人手里买下这些黑奴,也是花了大价钱的,怎肯如此廉价地将这些奴隶卖掉。这是叮当响的金银币呢!“贵人们,这价钱太低了啊,小人连本钱都不够呢!”司美迪斯哭丧着脸低声下气地恳求着。若是其他人,买卖不成仁义在,笑呵呵地将买家送走便是。但从那日买下美伽巴佐斯主仆三人,他便发现这些大唐人极为精明,轻易不能让他们上当。最主要的是,这些人极为强势,听阿尔塔巴诺斯事后偷偷透露,这些都是实实在在的贵人,其中有数位大唐王子、数位驸马,其余便是大唐最显赫家族的儿子。阿尔塔巴诺斯还说,他看到那些大唐士兵极是英武强壮,手中的刀剑闪光闪闪,看着便让人胆战心惊,比那阿拉伯人强盗看上去还要凶狠数倍。
见崔瑾等人或是一脸冷意,或是不耐烦,或是不屑,司美迪斯擦了擦额头的冷汗,再三在心头盘算,原本想要的“四百个金币”,终于忍痛说出自己的半折价“两百个金币”。这几个字一吐出,心里啊,就像被人生生挖去了一大块肉,疼得他要命。甚至产生一个冲动,祈求这些大唐人嫌价钱过高,不再要这些黑家伙,自己慢慢地在市场上卖。
李治和房遗爱连连冷笑,连李贞也忍不住道:“真是狮子大张口,你以为这些是金娃娃么?两百个金币,可以买下一处房舍了、铸一个金人儿了!”
崔玦扬扬眉,好奇地打量着司美迪斯:“真是奸商呢,将人家从遥远的非洲掳到此处,不知造下多少杀孽,不仅不以为耻,还敢将吾等当冤大头小白羊,企图狠狠地宰一刀。司美迪斯啊,你可是忘了,吾等一路上进行交易,一向是低买高售,你这小把戏就不要在吾等面前耍弄吧!”
司美迪斯急了,自己真是没敢抬高价啊,那个已经是忍着泪流着血半价亏本售卖了,怎么这些并不缺钱的贵人们如此斤斤计较?
唇枪舌战,砍价压价,外加戏耍威胁,房遗爱和李治二人组是玩弄得极为精湛,将一向老奸巨猾的司美迪斯耍弄得晕头转向,居然最后仅一百个银币就将十个黑奴卖掉了,晕乎乎地签字盖手印,晕乎乎地送这些贵人出了院子,晕乎乎地回到自己的房间,大口大口地喝了两杯水,突然惊叫一声,狠狠地拍了一下大腿。天啦,自己干了什么事儿啊,居然如此低廉的价格就将最强壮的黑奴卖掉了!四百个金币,这是自己的心理价,两百个金币,这是自己的吐血价。但是,怎么成了一百个银币了?难道这些来自遥远的东方人有魔法,将自己迷惑了,在迷糊中签下了这不平等的交易协议?他想起了阿尔塔巴诺斯临走时那怜悯惊讶的眼神。他懊悔地狠狠捶打着胸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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