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不提在掖庭宫崔瑾所受到的热烈欢迎,让李承乾都有些羡慕了。
崔芮在门下外省等得着急,面对李元昌的热情哼哼哈哈敷衍着。
“一向听闻崔录事在书画上颇有研究,而我也是极为喜好,不知以后可否常去贵府请教?”李元昌兴致勃勃地道。一直听说崔氏等千年世家待人极为傲慢,但今日见了少年成名的崔芮,却和气得很。
崔芮随口道了一声“好”,随即回过神,慎重地道:“下官早闻汉王殿下擅书,虽年幼,但已有二王几分笔意,下官是颇为佩服。可惜,虽有心鉴赏殿下之墨宝,却因才疏学浅,无那份眼力。哎,可惜,可惜!”遗憾地摇摇头。
李元昌的笑容凝聚在嘴边。
“若是某能有虞学士那般才识便好了,要不,如岑侍郎那般博学也可。可惜!哎,下官羞愧啊!”崔芮愧疚地捂住自己的脸。
“哎呀,崔录事不必如此,虞学士不用说了,岑侍郎也比你年长许多,待崔录事到了那般年纪,学识未必便逊于他们!”见崔瑾羞愧如斯,李元昌倒是感到歉疚,忙安慰他。
崔芮摆摆手,仍不肯露出脸来,道:“汉王殿下不必再说了,崔某此番过后必将苦读圣贤书,勤练百家帖,临摹天下画,领域字画之神韵,才不负殿下之厚爱!”
李元昌顿时很是钦佩,连连赞道:“崔录事有此大志,必将名垂青史!”
崔芮忍不住撇撇嘴,这汉王怎就如此没眼色,啰嗦这么久还不自个儿过年去?幸好,李元昌没再提拜访之类的话,两人便有一搭无一搭地闲聊。身为崔氏嫡子,不足弱冠便考取进士,崔芮自然是博学多才,随意一个话题,便让李元昌赞不绝口。崔芮不禁有些怀疑,这汉王不是被关傻了吧,若是侄儿崔理便不会如此轻易地被自己哄骗。又不免担心起太子,虽“早闻睿哲,幼观《诗》、《礼》”,谁知到底如何?汉王李元昌不也是传言“少好学,善隶书”么?想来也是情有可原,整日关在巴掌大的深宫内宅,所听所闻不过是人云亦云,能有多少见识?瑾儿说的那句“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确实有理。崔氏子弟,十余岁便四处游历寻师,增长见识,领略人间百味,以免坐井观天,狂妄自大。
于是,崔瑾见到的便是这样一幕:十岁大小的汉王李元昌兴奋地抖书包拽诗文,崔芮优雅地微笑点头,眼神飘忽,思绪早不知飘到何处。
崔瑾实在是不忍老爹受罪,唤道:“阿耶,阿娘和阿姊已在宫外等候,咱们赶紧回去吧!”
“哦?”崔芮愣了愣,眨眨眼,这才看清面前的儿子,忙道:“瑾儿,怎这才出来,你阿娘阿姊出宫了?”
又见到旁边的张常侍,微微拱手道:“有劳张常侍了!”
张常侍笑道:“圣人和皇后娘娘极为喜爱小十三郎,所以多留了些时辰,让崔录事久等了。”将崔瑾放下,又让人将其所得的赏赐拿过来。
李元昌饶有兴趣地盯着崔瑾瞧:“这便是生而知之、书琴诗俱佳的崔氏小十三郎?嗯,长得好生……俊秀!”
崔瑾抱拳拱手道:“崔十三郎拜见汉王殿下,殿下果然是姿容端丽,体貌淹华啊!闻名不如见面,呵呵呵!”
李元昌愣了愣,俊秀的脸扯出一个笑:“小十三郎说得有趣,哈哈哈!”
而崔瑾见了自家长子,哪里还愿与他胡扯,风度翩翩地微笑着拱手道:“今日与汉王殿下探讨学问,下官受益匪浅啊!那么,就此告辞了!告辞,下官告辞!”再次对张常侍道谢后便抱着崔瑾离开。
李元昌愣在那里,直至崔芮父子的背影消失,才遗憾地慢慢转回宫去。张常侍微微一笑,转身回去复命。
崔瑾将在宫中的一些见闻讲给老爹听,毕竟老爹作为资深唐朝人,有些事情比自己这个外来户要敏锐一些。
崔芮若有所思地道:“如你所言,越王似乎处处针对你啊!他本人颇有几分才华,又虚心好学,礼贤下士,一向以谦谦君子的模样出现在众人面前,故此极得圣人宠爱,其恩宠虽比不得太子,但却宠冠众皇子。他明知太子与你交好,还如此作为,难道……”
“儿子也有此猜测。因为有几次,儿子从他眼中看到了嫉恨、不甘等神色,不过立刻掩饰了下去。”崔瑾点点头。历史上便是如此,若非自家兄弟苦苦相逼,李承乾也不会走上绝路。
“只是,圣人的做法,儿子不敢苟同。既有错,便应罚,却因他是最疼爱的儿子就为之掩饰,还说什么年幼无知。不过,儿子也很大度地道,不会真的与他一般见识!不过,幸亏他的年幼无知,才让儿子得了这些宝贝。哎,儿子本还等着他再次出言无状呢,不料此后便乖巧得很,可惜,可惜!”崔瑾大摇其头。
崔芮敲敲他的脑袋,笑道:“你这孩子,怎就不知过犹不及?”
“儿子知道啊,所以对每个皇子都很和善的。”崔瑾摇摇头,想起李治这倒霉孩子就有些郁闷,道,“儿子还有一个不好的消息要禀告阿耶,您得有个准备。”
崔芮忙问:“你还惹了谁?”
“阿耶,儿子是惹祸上身的人么?”崔瑾不满地嚷道,“是那个九皇子稚奴,不知怎的就要赖上儿子,圣人想让儿子给他当侍读……”便将自己的应答告知老爹。
崔芮差点笑得岔气,骂道:“你这混小子,就不怕惹怒了圣人?”
“我可是四岁幼童,难道他好意思和我一般见识?”崔瑾撇撇嘴,“不过,虽然不进宫当小九的挡箭牌了,但是,哎,圣人耐不住小九的一再撒娇卖痴,同意以后大表兄每次出宫放风的时候也将他带出来!阿耶,儿子真是不想看到他啊,一言不合就开始哭,一点都不好玩!我又不是奶娘,为何要给他家带奶娃娃?”
“不许胡说!”崔芮忍住笑,眼珠一转,笑道,“你就不知让别人帮着带这奶娃?”
“这样,不好吧?”崔瑾有些犹豫,其实,这个法子他也想过,不过觉得有些不厚道,有祸水东引的嫌疑。
“愚蠢!”崔芮忍不住又敲了敲他的脑袋,“你以为阿耶是出卖自家侄儿的人么?”
哦,是误会老爹了,还是自己不厚道,原来还想将好哭鬼李治交给大堂兄崔理去收拾呢。果真不行,不能让崔氏更多的人沾染上皇室之人,不然以后真会坏事,有自己在前面探路便够了。崔芮凑近他的耳朵,低声嘀咕着。崔瑾惊得瞪大了眼,自家老爹真是阴险啊。这样不好吧?
崔芮得意洋洋地问:“如何?”
崔瑾连连点头,赞道:“阿耶果真是阴险狡诈,哦,不是,是老谋深算,嗯,也不好,应该是姜还是老的辣,儿子佩服,佩服!”
“你这小子,为父还二十余岁,风华正茂之时,怎就是块老姜了?”崔芮哭笑不得,这孩子越发没规矩了。
“阿耶睿智无比,才识过人,儿子对阿耶的景仰如渭河之水滔滔不绝!”崔瑾随口赞道。
父子在马上说笑着,让旁边马车内的隽娘和崔瑜忍俊不禁。“瑾弟这阵子性子越发开朗有趣,儿也放心了。”崔瑜道。
隽娘搂了搂崔瑜,柔声道:“瑜儿,阿娘应对你道声‘谢’,若非是瑜儿,你瑾弟或许不会恢复得如此快;若非瑜儿,你瑾弟或许不会如此聪慧;若非是瑜儿,你瑾弟或许不会对阿耶阿娘如此亲近。”
崔瑜不安地扭了扭身子,羞涩地道:“阿娘怎能如此讲?儿作为阿姊,自然应当照顾好瑾弟,以后也会帮阿娘照顾玦弟。”
“瑜儿长大了,懂事了,不知谁家小郎君有福气娶了我家瑜儿去。”隽娘既骄傲又伤感。转眼间,自家长女已七岁,也可以慢慢议亲了,再过几年便要出嫁了。
“阿娘,儿还小呢!”崔瑜用手捂着羞红了的脸。
隽娘正色道:“瑜儿,今日你也听到圣人和皇后娘娘几番试探,想为太子求娶于你,若非瑾儿机智,而圣人也见他年幼无知,所以没追究,否则阿娘也不知如何作答了。”
“阿娘,儿是宁可当姑子也不愿嫁入皇家的。正如瑾弟所言,那不过是个精致的笼子,看似风光无限,却如同牢狱般。”崔瑜斩钉截铁地道。
“哼,吾儿是博陵崔氏嫡支嫡女,虽他是太子,崔氏女也不屑嫁之!七宗五姓,彼此联姻,门当户对,岂是他姓能肖想的?”隽娘冷笑道。
而崔瑾也正与老爹说到此事。
“不错,不错!不是吾崔氏女不嫁他皇家子,而是皇宫太小,外面的天地太大!瑾儿此话甚合吾意!”崔芮哈哈大笑。
崔瑾摇头感叹:“幸亏当今圣人也算是明君。历朝历代,开国之初,君王大多睿智贤明、英勇果敢、任人唯贤。而守成之君因见证过祖、父辈打江山的艰辛,故也能自律勤勉。但此后的君王整日呆在皇宫大内,自小锦衣玉食,哪曾见过人间疾苦,便缺乏进取之心、开拓之心。再加之身边人的误导,逐渐荒诞无状,最终使得国家灭亡江山换代。只是每逢天下大乱,都是血流成河白骨累累,苦的还是天下百姓啊!”
崔芮知道长子一向心大,但也未料到竟然开始忧国忧民了。
“儿子在伯父那里读到史书,西汉汉平帝元始二年时约有人口993万户,可到东汉光武帝建武中元二年时只有350万户;三国时期,汉桓帝永寿二年时人口941万户,到晋武帝太康元年只有269万户;八王之乱后,北方人口再次锐减到166万户;南北朝时,南方人口只有33万户;而隋炀帝大业五年时有人口767万户,武德年间全国共有200万户。虽只是大概,但也看出每逢江上更迭,天下百姓所受之苦了。”
崔瑾记性甚好,崔芮听得蹙紧了眉头。“瑾儿,你这是何意?”他问。也不知大兄究竟给这孩子传授了些什么,如此年幼便开始关心国家大事,也不怕拔苗助长。
崔瑾幽幽地道:“儿有几句诗余,请阿耶指点。
峰峦如聚,波涛如怒,山河表里潼关路。望西都,意踌躇。伤心秦汉经行处,宫阙万间都做了土。兴,百姓苦;亡,百姓苦。”
崔芮心一颤,低声喝道:“瑾儿,你到底想说些甚?小小年纪,怎能整日胡思乱想!”
“阿耶,儿子近日一直在想,世家的责任是什么?是为了家族的延续?即便再如何权势强大的家族,面对战乱,也免不得伤筋动骨吧,兴许还会从此衰败一蹶不振,甚至泯没于历史中。国家,国家,先有国才有家。国不稳,家何在?”崔瑾沉声道。
指着宽敞的街道,喜气洋洋的路人,崔瑾肃然道:“阿耶,儿子没有多大的志向,只想留住眼前的这份美好。”
“瑾儿,你还小,以后再忧心这些好么?”崔芮紧紧地将长子抱在怀中。
见话题过于沉重,崔瑾笑道:“阿耶,伯父一直说儿子性子绵软了些,好不易才树起大志,您这么一说,儿子又泄气了!”
崔芮沉默片刻,道:“瑾儿,封侯拜相虽能光宗耀祖,但阿耶阿娘更希望自家的孩儿此生能平平安安无灾无难。”
崔瑾不由靠紧自家老爹,感受着那份厚重的亲情。“阿耶,儿子一定会好好的!”他低喃。为了守护住这个家,守护住这份亲情,他什么都舍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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